贞观幽明录4

第3章


站在花影廊的尽头,回身看了看方才走过的这条
长廊,他脸上突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只是在夜色与雨声中,这笑容也诡异如鬼
魅。
已有五个,看来还应该多一些。
他想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走进了长廊尽头的一间小屋。胡鼎正站在屋中,
见李玄通进来,他连忙跪下道:“王爷。”
李玄通摆了摆手,道:“开门吧。”
胡鼎面如死灰。他虽是李玄通的亲信,却从来不敢走这条花影廊。他起身拿
出一个小小金锤,在墙上一块铜片上敲了两下,地上一块石板无声无息地滑开,
露出一个洞口。李玄通正待走进去,胡鼎却凑上来,小声道:“王爷,余先生方
才刚回来。”
李玄通的双眉一扬,道:“他出去了?”
胡鼎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苦着脸,小声道:“余先生似乎还受了点伤。”
李玄通的手正扶着墙,此时五指忽然一颤,沉吟了一下,道:“好生看守,
别再出乱子。”他胡鼎才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余七与成圆化,这两人是王爷的得力助手,王爷倚若长城,但成圆化一着不
慎,以致失手,便被除去。自己只是王爷麾下一个小官,想取自己而代之的人大
有人在,虽然成圆化之事王爷并不曾怪罪自己,可安知以后会如何?胡鼎越想越
怕,立在黑暗中,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李玄通正走在地下一条甬道之中,自然不知胡鼎的脸色。这下面别是一番天
地,两边整整齐齐都是青砖砌成的小屋,便似一个小小客栈。此间离地面足有两
丈许,地上的一切声音都传不进来,四周一片死寂,挂在壁上的几盏小灯的灯火
也连跳都不跳。他走到这甬道尽头,轻轻推开门,低声道:“余先生。”
门开了。里面也十分昏暗,只点了一支蜡烛。一个人正坐在壁前,打了赤膊,
身上绘满了符字。随着呼吸吐纳,他背上的符字也似活物一般爬动,渐渐聚拢,
成为一团。李玄通知道余七正在运功疗伤,不再说什么,坐到了一边。好半晌,
那团符字越聚越拢,终于汇为一点,便如溶化在他身体里一般消失了。
待符字消失,余七才长吁一声,拉过身边的长衫披上,行了一礼道:“王爷
在上,恕小人无礼。”
李玄通道:“你与张三郎会过面了?”
余七的嘴唇颤了颤,方道:“是。险死还生。”他夜袭张三郎,本就是孤注
一掷,本不想让李玄通知道,但李玄通还是立刻得到消息,他也不再否认。
李玄通打量了他一下,道:“看来,你仍然不是张三郎对手。”
余七默然不语。二十年前他就不相信这一点,结果险些丧命,若非张三郎远
赴海外,自己这条命也留不到现在了。隐姓埋名了二十年,自觉功力大进,当不
逊于当年的张三郎,没想到仍是不堪一击。与这大胡子的差距,难道越来越远了
么?余七心中也在沉吟。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李玄通微微一笑,道:“余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三郎术剑天下无双,
但你的炼魂大法他也不会。不必事事皆与人争短长。”
余七叹了口气,道:“多谢王爷青眼。只是够与之抗衡,孰料我的驭尸术竟
然不敌张三郎一击,唉。”
李玄通知道余七心底一直以张三郎为平生劲敌,但相隔二十年两番交手,都
是一败涂地,已是意气顿消,雄心懒尽。他也不想再说这些,看了看四周,道:
“那石龙师关在何处?”
余七道:“成圆化将他关在七号房中。此人还有用处么?”
李玄通道:“那明月奴既然已在元昌手中,此人便不妨一用。虽是一着闲棋,
未必不能收奇兵之效。”
余七沉吟了一下,道:“只是,连张三郎也在汉王手下了,我怕……”他向
来胆大到狂妄,此时谈吐却似乎已有惧意。李玄通道:“张三郎岂是池中物,纵
然在柙,元昌也定惧他反啮,哪会信之如股肱?嘿嘿,怕他何来。”
余七道:“王爷的意思是……”他已约略猜到了李玄通的主意,但也知道李
玄通向来不喜心腹对自己猜得太透,有时不妨装装傻。
李玄通道:“这条计策,便是要借重余兄的炼魂大法了。”他眼中忽然闪过
一丝杀气,“元昌这小子步步紧逼,也不能让他自以为得计。”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下着,远处传来的禁夜的鼓声也如沾上了雨水,湿重不起,
带着重浊之气。禁鼓八百声后,城门关闭,当最后一声鼓消失在暮色中,便是金
吾卫巡街之时了。裴行俭看了看天色,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背后的七截枪柄。边上
一个叫魏方的金吾卫士兵眼快,见裴行俭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道:“裴街使,
你有什么事么?若有事先走好了,反正再走一圈我们也要回去,这鬼天气,想必
也不会有人禁夜后乱走了。”
裴行俭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走吧。”
他说得轻巧,心中却沉重之极,脑海中尽是明月奴那刀傀儡在墙上写下的字
迹。一见到那行字,他险些要惊叫出来,全然不敢相信。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幼叔父便如此告诫自己。但叔父同样说过,王子犯
法与庶民同罪,天子亦屡有言及。鄂国公在诸将中功居第一,贞观八年,因为酒
后失态,被贬归故里,天子便以此言告诫群臣。只是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实在也
让人捉摸不透。
巡视了一圈,虽然打着伞,夜雨还是把衣服打湿了。他们此时已走到了兴化
坊与崇德坊之间,这里平时就不太热闹,此时更是冷清。魏方道:“裴行使,照
旧,再往前走吧?”
裴行俭看了看幽暗的街道,略略想了想,道:“不,还是巡一趟。”
兴化坊有好几家宗室王公的外宅,若是巡街遇到禁夜后还在夜行的王府家人,
金吾卫也甚是不好办,因此大多时候到了这地方便索性绕过去算了。魏方略略吃
了一惊,道:“可是,裴街使,若是碰上王府中人,那怎么办?”
“秉公执法。”裴行俭把手中的伞往上提了提,冷冷说着,率先向兴化坊和
崇德坊间的大道走去。看着他的背影,魏方心道:“裴街使吃错什么药了?这般
给人脸色看。”但他没有官职,纵然年长于裴行俭,也只能听他的,伸手招了招
身后三个金吾卫,道:“跟上了。”
这条路本不甚宽,因为住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两边的院墙高有丈许,显得这
条路更窄了。
魏方只觉雨点不住扑向伞下,沾在身上,湿冷难捱,却不似雨水,倒像是些
粉尘。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雨珠,小声道:“裴街使,是不是有什么风声?”
裴行俭忽地转过头,道:“魏兄,你听到什么了?”
魏方见他眼中竟然隐隐有些杀气,吓了一跳,道:“倒也没听到什么。裴街
使,你没事吧?”
裴行俭大概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捋了把脸,道:“没事。”
没事才怪,看你一副心神不定的样。魏方肚里寻思着,却也不敢多嘴,道:
“那,快些走吧。”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平常巡夜,也不过走一圈便了。唐时
禁夜令极严,违禁犯夜者都被送到附近武侯铺严惩,有些狂妄之徒与巡夜的金吾
卫发生冲突,甚至会被当场处死。武侯铺是唐代金吾卫在城门和各坊所设的士兵
驻扎处,属金吾卫左右翊府管辖,驻扎士兵人数各个不同,大城门有一百人,小
城门则设二十人;而大坊武侯铺都有三十人,小坊则只有五人。
兴化坊和崇德坊都是三十六小坊之一,都是五人武侯铺。
这写小坊东西长约一里,坊中也只开东西两门。兴化坊崇德坊一带因为大多
是宗室和贵官的外宅,平时走的人就少,这种雨天走在街上,更显得死寂一片。
魏方越走越是心寒,心道:“这些王爷真喜欢住这地方么?鬼气森森,是人呆的
地方么。”他想着,嘴里道:“裴街使,这儿可不会有人吧……”却见裴行俭忽
然站住了,他呆了呆,还不曾说话,却听裴行俭道:“魏兄,前面有人!”
裴行俭的手已握住七截枪枪柄,把枪从背后扳到了腰间。魏方见他竟有动手
的意思,急道:“街使,在这儿还是不要动手为好。”他自己枪法练得不算佳,
见识却不少,知道这个年轻街使是大将军苏定方之徒,苏将军九尺龙吟枪名震天
下,裴行俭的七截枪在军中也很有点小名气,若是一时兴起与人动起手来,在别
处还好,这儿却尽是些宗室王爷的宅第,万一犯夜之人是哪个宗室子弟,只怕连
京兆尹和长安县令也要惹上一身祸事——唐时长安设京当府,下辖长安、万年两
县,长安县管辖朱雀街以西,万年县管理朱雀街以东,裴行俭这支金吾卫巡视的
是长安县所辖之地。
魏方说得已经很委婉了,裴行俭却似充耳不闻,已快步向前走去。魏方暗暗
叫苦,向后摆摆手,道:“弟兄们,快跟上。”自己脚下一快,赶到了裴行俭头
里,喝道:“金吾卫禁夜,前面是什么人?”他生怕裴行俭年轻气盛,惹出事来,
索性先喊上一嗓子,让那边之人听到,快快回避了也就是。金吾卫禁夜,虽说犯
夜者严惩不怠,但多一事终究不如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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