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海惊澜

第三节 三重惧


    苏婉怕叶澜寻短,心中有如火焚,想要留在房中相陪,却被叶澜赶了出来。她六神无主,本盼着石敬能拿个主意,未曾想石敬却说出“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的话来,她又气又急,再也顾不得其它,大着胆子奔回叶澜房门外,推门便要住里硬闯,手还未碰到房门,便觉一股冰寒之气逆袭而上,直入骨髓,冻得她啊呀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她知自己修为与叶澜相差太远,叶澜既不想她进房,她便无论如何也闯不进去。她心中忧急,朝屋内大叫道:“叶大哥,你不要,不要……”喊了几句不要,却又不敢说出不要他干什么,犹豫片刻,不闻屋内有何动静,她猛地一咬牙,双掌力推而出,不再理会屋内散发的刺骨寒气,一双纤秀手掌牢牢按在了房门之上。
    双掌与房门相接,寒气有如毒蛇沿经脉逆行而上,转眼已至肩窝,苏婉只觉寒气如刀,切肌裂骨,忍不住长声惨呼。这痛楚本就十分难当,她又刻意不遮掩呼痛之声,只盼叶澜听到她的惨呼,心生不忍,就此将房门打开。
    她惨呼数声,仍听不到屋内有半点响动,这时寒气已行至心口,她修为浅薄,知若任这寒气再行肆虐,侵蚀心脉,则自己便算不死,也会修为尽失,成为废人。她性本娇弱,临死之际,自难免心生恐惧,想要收回双掌,却心有不甘,又苦忍数息,再也支持不住,想要撤回双掌,却发现双臂已然僵如木石,半点不听使唤。她在心中悠悠一叹,暗道:“姐姐,婉儿有负所托……”
    神识昏沉之际,忽觉一股暖流从背后传来,这暖流徐徐而前,不见锋锐,但所过之处,如日照残雪,寒气自消,且这暖流自有一股勃勃生机,将苏婉被寒气损毁的经脉修复如初。
    苏婉神智转清,回头看时,见袁青松眉头紧皱,目光炯炯,瞧着面前那已结满冰霜的房门,目光中大有怒容。
    苏婉双臂一软,双掌离了房门,对袁青松哀哀地道:“袁相公,求你进去劝叶大哥一句,他心伤姐姐离去,不知会不会,会不会……”
    袁青松长叹一声,轻轻点了点头,抬起手来,方要推门,忽听他身后石敬大声道:“老子平生最是不耐这等儿女情长,寻死觅活的勾当,叶兄弟平日里是多么爽快的人物,怎地一遇到这个情字,也变成这等婆婆妈妈的孬种样!”说着左掌一立,将房门震开,大步入房。
    苏婉生怕叶澜已然做了傻事,急忙抢在石敬前面,入得房门,但觉寒气扑面,她只迈出两步,便难寸近,方要惊呼出声,又觉身后暖意徐徐而来,将寒气轻轻冲散。
    苏婉转头朝袁青松微一点头,以示感激,又急忙转过头来去看叶澜,只见叶澜呆坐于床,双臂低垂,右手之中拿着一纸信笺,这时他双目僵直,并未看信,而是怔怔盯着自己身前,在他身前一尺处,一柄三尺冰剑静悬于空,剑尖上寒光闪闪,直指他咽喉,冰剑上寒气有如惊涛怒潮,四处奔涌,将这小小斗室变为一座冰窟。
    苏婉见此情景,忍不住一声惊呼,当下想也不想,伸手便朝那冰剑的剑柄抓去,盼能阻住叶澜自尽。手臂只前伸半尺,便被袁青松轻轻捉住了手腕,只听他轻叹道:“苏姑娘莫急,叶兄弟若一心寻死,这冰剑便早已刺下多时了,再说了,他若真想让冰剑刺下,又岂是你能拦得住的?”
    苏婉听他之言,心觉有理,但见那冰剑的剑尖在叶澜喉前颤抖不休,仍止不住胆寒,她手臂运劲,想要挣脱袁青松手掌,连挣数下,却是徒劳无功,无奈之下,只得对叶澜大声道:“叶大哥,你不许自尽!姐姐在那时空漩涡中对我最后说得话,便是让我看紧你,不许你做傻事,你……,你一向最听姐姐的话,她最后这一句叮嘱,你万万不可违背!”
    叶澜听她提起莫瑶,呆滞的眼神中缓缓泛起一丝生气,继而目光中又涌起无尽绝望,喃喃道:“我就知道她会如此说!阿瑶,你……,你好狠心啊!”
    他说完此言,回头看着面前冰剑,眼中现出无穷渴望,但这渴望只是一闪,便迅速黯淡下去,代之以一片死灰之色。他长叹一声,转头看向袁青松,将手中信纸向他挥了一挥,摇头苦笑道:“洪夫人和洪大哥早有生死之约,但我本以为洪夫人会念在明山年幼,不会蒙生死志,没想到洪夫人却把明山托付给了我这便宜义父,自己仍是守了他夫妻的同生共死之约,毅然随夫而去了。他二人生则通生,死则共死,当真叫人羡煞了。”
    众人听他如此说,知他已消了死志,不禁都舒了一口气,石敬本来满面怒容,这时微微一怔,轻叹一声,脸上怒容褪去,却又浮起一丝怜悯之色。袁青松瞧着叶澜手中上官沁的绝笔,心中又羞又愧,不由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叶澜也朝手中信笺瞧了一眼,长叹一声,将信笺轻轻折起,重又装入信封,继而取出乾坤袋,珍而重之的将这封信收入乾坤袋中,接着手臂一挥,屋中寒气消散,那悬在他面前的冰剑也随之消失不见。他转头朝苏婉瞧了一眼,伸出手去,将她脸上泪珠轻轻抹去,轻叹道:“婉儿,你放心,我不会再自寻了短,我……,我不敢的!”
    方才他瞧向悬于喉头的冰剑时满眼渴望,苏婉和石、袁二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三人只从他眼神之中,也知他此时万念俱灰,别无他求,唯求一死,而后见他收回冰剑,虽都微觉放心,却也均感纳闷,不知他为何会放弃殉情念头,这时又听他自承不敢寻死,三人自是更增疑惑。袁青松是鸳鸯成就的妖身,他鸳鸯一族向来成双成对,生死与共,一人先死,另一个决不独生,于他而言,殉情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因此上官沁自尽,他虽心觉伤感,却无意外之意,这时听叶澜说不敢自尽,他却大为疑惑起来,不由轻声问道:“不敢?”
    叶澜抬头与他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缓缓道:“对,不敢!咱们身为修士,都会使显影术,都见过人死之后化为鬼魂之事,鬼魂无知无觉,茫然前行,不知飘向何处,不知是去往黄泉,还是奔往来生。若人死后再无魂魄,一了百了,那阿瑶一死,我活着只余无尽苦楚,这般活着,当真比死痛苦万倍。但死后终非万事空,若死后灵智未失,或许我与阿瑶冥冥之中仍有相见之日,阿瑶因其父之事,最不耻殉情之举,以她的性子,若知我为她殉情,定然会瞧不起我,也永远不会原谅我,我不怕死,却怕死后无颜再见她之面,那样死了,却又比活着受这相思之苦更加绝望了,哎,我活着只有受苦,寻死却是永生永世断了与阿瑶再见之望,如此这般,不想活,却又不敢死,阿瑶,阿瑶,你……,你当真好狠的心肠!”
    袁青松听他这般说,心下恍然,蓦地又想起上官沁,摇头叹道:“若是洪夫人也这般想该有多好,洪兄弟贤伉俪夫妻情深,早有生死之约,洪夫人信守诺言,为夫殉情,本来可敬可佩,但她毕竟有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本道洪夫人念在孩子的份儿上……,哎!都怪我,都怪我!当时我明明在洪兄弟前面,上前去拦三毒和尚的人本应是我才对……,是我,是我害死了洪兄弟夫妇啊!”
    石敬见他双目含泪,满面羞愧,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当下轻叹一声,在他背上轻拍几下,意示安慰,想要开口劝他几句,嘴唇翕动数下,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叶澜听袁青松如此说,只幽幽一叹,并不多言,眼中重又浮现出一片死气,似乎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已与他无关。
    袁青松自责半晌,忽地抬起头来,问叶澜道:“叶兄弟,洪夫人在绝笔信中说了些什么?洪兄弟夫妇可说是因我而死,袁某羞愧无地,恨不得代两位死了才好,两位若有遗志,袁某定然赴汤蹈火,九死无悔。”
    叶澜听他发问,只如不闻,过了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缓缓道:“也没说什么,只说我和阿瑶是明山的义父义母,如今她随夫而去,明山没了亲生爹娘,又没了阿瑶这位义母,便只能由我这个义父将他抚养成人。哎,我明白这位上官姐姐的这一点小心思,她打定了主意要守那夫妻同生共死之约,立志随夫而去,至于明山,她群玉盟中自有可信之人替他将儿子抚养成人,王宝秀大哥一诺千金,明若水姐姐柔情侠骨,皆是可托付之人。只是上官姐姐知我与阿瑶情重,料我会自尽殉情,因此便将抚养明山成人这个担子压在我身上,盼我挑起这副担子,能断了寻死之念,其实她却不知我根本不敢寻死,这份心思却是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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