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袁武去了清河挑水,家里便只有姚芸儿一人在家。
听到敲门声,姚芸儿将门打开,便见小弟姚小山站在自家门口,咧着嘴对自己笑道:“姐,爹说今儿个晚上要请姐夫吃饭,遣我来和你们说一声。”
姚芸儿一面将弟弟迎进了屋,一面不解道:“好端端的,爹怎么要请相公吃饭?”
“爹说了,前阵子他扭伤了腰,家里的活都是姐夫干的,眼下他的腰伤好了,便想着请姐夫吃顿饭,喝点酒。”
姚小山说着,见堂屋的桌上有一盘青翠欲滴的青果,顿时引得他口水直流,这话刚说完,便拿起一个,在袖子上胡乱擦了擦,开吃起来。
姚芸儿听着,心里倒也高兴,又见弟弟贪吃,遂笑道:“你回去和爹娘说,我和相公晚上就回去。”
姚小山答应着,那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的,靠近了姚芸儿小声道:“姐,趁着姐夫不在家,你给我做点肉吃呗。”
姚芸儿见弟弟这副贪吃的模样,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只用手在弟弟的眉心一点,带着他去了灶房。
待姚小山从袁家出来时,那一张嘴自是吃得满口流油,姚芸儿惦记娘家,在弟弟临走时还给他装了一罐子猪油,要他带回去留着家里做菜时吃。
而当袁武回家后,姚芸儿遂将姚父要请他吃饭的事说了,男人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午后却去村南面的李记酒铺里打了两壶酒,又从铺子里割了些猪头肉与猪耳片,一起拎了,方才与姚芸儿一起往姚家赶去。
因着今儿要请姑爷吃饭,姚家也一早便忙开了,姚母正忙活着,就见昨日里去了王家村走亲戚的街坊上门,带来了姚金兰的口信,只说王大春和他那老娘这些日子都待她好了不少,尤其是王大春,自从上次回去后,便再也不曾动手打过她,她让街坊带信回来,好让爹娘安心。
姚母听着,眼眶顿时湿了,当下用围裙擦了擦眼,只觉心里说不出的欣慰,连带着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在灶房里忙得热火朝天,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听到敲门声,姚父亲自上前开门,瞧见了女儿女婿,顿时喜不自胜,姚母也从灶房里迎了出来,一面说着话,一面将袁武和姚芸儿迎进了堂屋。
姚母先是让金梅将凉菜和炒菜端上了桌,好让男人们先就着喝酒,鸡汤却是要文火慢慢炖的,等着男人们喝好酒,再喝不迟。
席间其乐融融,因着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姚老汉也没让金梅回屋,只让她和姚小山坐在一起,姚小山见父亲和姐夫喝酒,也嚷嚷着要喝,因着高兴,姚老汉也没阻止,爷仨一道,喝了个痛快。
姚老汉酒量浅,刚喝了几盅后,那舌头便直了,连带着话头也多了起来,起先还不住地劝着袁武吃菜,到了后来,则是连话都说不顺了。
姚小山正是好动的年纪,吃饱后便出门溜达去了,金梅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也不好意思和妹夫同桌太久,扒了几口饭就回屋了,堂屋里只剩下姚父姚母与袁武夫妇。
姚老汉喝了一口酒,莫名其妙地,滚下了两行泪珠,姚母瞧在眼里,只当他是喝多了,赶忙吩咐着女儿,要她去灶房里看看鸡汤好了没有,若是好了,赶紧给姚老汉盛一碗过来,好醒醒酒。
姚芸儿答应着,匆匆走了出去。
姚老汉面目通红,望着女儿的背影,只觉得悲从中来,竟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女婿的手腕,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女婿啊,芸儿她……她命苦啊……当年我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她才那么点大……如今她嫁给了你……你可要好好待她……”
姚母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里一个咯噔,生怕姚老汉酒后失言,说了些不该说的,那眼皮子一跳,赶忙上前劝阻道:“小山他爹,你这是喝多了,赶紧回屋寐一会儿吧。”
姚老汉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依旧对着袁武说道:“芸儿打小就听话,她小时候,每次我干完活,她都会在田垄那里等着,给我送茶送水,这么个好闺女,落在咱们这个家,的的确确是苦了她啊,若当年,我没将她抱回来……”
“他爹!”姚母再也坐不住,只站起身子打断了姚老汉的话,“你喝多了,赶紧回屋歇着去,别在这里胡言乱语的,让女婿听了笑话。”
姚母心焦得很,一面说一面偷眼向袁武望去,却见他面色沉稳,不见丝毫异样,她瞧在眼里,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姚老汉口口声声地只道自己没醉,正闹腾得厉害,就见姚芸儿端着一碗鸡汤,从灶房里走了过来,见到女儿,姚老汉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颓然地坐了回去,那碗鲜美的鸡汤却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隔了良久,方才一叹。
在姚家吃完饭,外间的天色已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姚芸儿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地往袁武的身边偎了偎,袁武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肢,顿觉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回到家,自然又是好一番缠绵,姚芸儿倦得厉害,缠绵后只将脑袋枕在夫君的胳膊上,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袁武没有睡,他凝视着自己的小娘子,心头却想起晚间姚父说的那些话,望着姚芸儿的目光,终是化成一片深隽的怜惜。
天麻麻亮,姚芸儿便轻手轻脚地起床了,深秋的时节已经有了寒意,她哆哆嗦嗦地穿上衣裳,回眸便见袁武还在熟睡着,她瞧着只蹑手蹑脚地上前,为他将被子掖好。
男人沉睡的面容英挺磊落,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无一不透出盛年男子独有的威慑,姚芸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夫君的脸上轻轻抚了抚,唇角便忍不住地噙上一对笑窝,只觉得自己的相公长得好看。
待她走后,袁武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摸了摸方才被姚芸儿抚过的脸颊,却是哭笑不得,微微一哂,又合上眸子假寐起来。
吃完早饭,袁武便拿了斧头,上山砍柴去了。
姚芸儿则在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倒也安稳惬意。
眼见着日头亮堂了起来,姚芸儿该做的活也都做完了,便想着去杨婆婆家看上一看,这阵子一直忙着娘家的事,也有好长一阵子没有去看杨婆婆了,这日子一日比一日冷,也不知老人家过得咋样。
姚芸儿去了灶房,盛了一大碗肉粥,用棉布包得严严的,打算送到杨家去。这肉粥熬得又软又糯,老人家吃着最好不过了,只要早晚用火热一热,便可以吃了。
来到杨家,却见院子里围满了人,每个人脸上倒也都是笑眯眯的,显是遇上了啥喜事一般,甚至连村子里的里正也来了,正坐在杨婆婆身旁,手里还拿着几张纸,瞧那样子,八成是在给杨婆婆念信。
姚芸儿瞧着心头只觉得奇怪,杨婆婆是个孤寡老人,往日里除了自己,鲜少会有人来看她,此时见杨家的院子里围满了人,让她好生诧异。
瞧见姚芸儿,杨婆婆颤巍巍地站起身子,一步步挪到姚芸儿身旁,一把拉住了她的小手,颤声道:“芸丫头,俺家大郎来信了,说是在前线跟着凌将军打仗,再过个两年,就能回乡了。”
杨婆婆喜极而泣,话刚说完,便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姚芸儿扶着老人家坐下,她自小长于乡野,对朝堂上的事一窍不通,也不知那凌将军是何人物,但瞧那里正也是笑容满面的样子,可见凌将军定是位十分了得的人物,就连在他的麾下当兵,也十分难得。
“我说杨老婆婆,你可真是妇道人家,没个见识。咱先不说这凌将军是何等人物,单说凌家军,那可是了不得,甭管谁听见了,也都要竖一个大拇指,夸一句好威风,再说这凌肃凌大将军,那可是统领天下百万军马,就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主儿,你家大郎能投进他的麾下当兵,那是你们杨家几代修来的福气,你这老婆子不求孙儿在军队里挣个功名,却一心盼着他回乡,可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因着听说杨大郎投入了凌家军,就连村子里的私塾先生也赶来了,正站在那里一面捋须,一面摇头晃脑地说着,嘴巴里啧啧有声。
杨婆子对这些事也是丝毫不懂,本想着让孙儿平安归来便是千好万好了,此时听得私塾先生这般一说,倒也觉得有理,不禁笑道:“若我大郎能挣个一官半职,也算是我杨家祖上积德了。”
诸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那儿说着,尤其一些街坊是前些年在外逃荒要过饭的,对凌将军的名头自然更不陌生,只一个个说得唾沫横飞,甚是有劲儿。
“想当年渝州大战,凌将军可真是扬名万里哇!”就听人群中有人感慨。
“话可不能这样说,当年崇武爷领兵三万,又哪里能打得过凌将军的十万大军?”有人反驳道,提起“崇武爷”三个字时,却甚为小心翼翼。
听得“崇武爷”三个字,人群中便安静了下来,似是对这三个字颇为忌惮,而里正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冲着那几个村民道:“你们是活腻了不成?还敢在背后提起那个人,若让人上报朝廷,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你们也不想想前些年岭南死了多少人,还不知好歹?”
那几个村民都是在外面逃荒过的,对前些年的那场大乱也是知晓一二,此时听里正这般说起,便是一个个地噤了声,唯唯诺诺的再也不敢多言了。
姚芸儿在一旁却听得不解,只轻轻地问了句:“崇武爷,那是谁啊?”
自是没有人回答,只有里正对着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妇道人家问这些做啥?什么崇武爷,不过是个反贼,早被朝廷砍了脑袋。”
话音刚落,里正也没心思继续待下去,遂站起身子,对着一旁的几位村民吩咐了几句,要他们往后抽空来帮衬着杨婆子砍砍柴,挑挑水,而这自然也是看着杨大郎的面子了。
待里正走后,街坊们少不得又在杨家逗留了片刻,人人都道杨婆子好福气,眼见着熬出了头,待孙儿在战场上立了功,往后少不得她的好日子过。
一直快到晌午,街坊们渐渐散了,姚芸儿瞅着日头不早,便将肉粥递给了杨婆婆,又陪着老人家说了几句话,方才离开了杨家的大门。
回到家,袁武已砍柴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将木柴一一劈好,这些日子,无论是砍柴还是挑水,他也都是将姚家的那份一道做了,姚父身子不好,姚小山又年幼,原本姚家无论是烧柴还是用水,都是紧巴巴的,自从袁武包揽了这些活计后,姚家的柴也够用了,水也够吃了,真是比以前不知舒坦了多少。
姚老汉和姚母自然过意不去,可袁武却极是坦然,只道了句顺手之劳,倒让二老觉得自个儿小心眼起来。
“相公,先歇一会儿吧。”姚芸儿瞧着男人额前满是汗珠,心头顿时一疼,本想用帕子为他擦一擦汗水的,可恰巧身上没带,身旁也没汗巾子,便直接伸出小手,为他将额前的汗珠拭去。
袁武瞧见她眼底的心疼,便是一记浅笑,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又去看杨婆婆了?”
姚芸儿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方才去看杨婆婆,没想到里正也在,说杨婆婆的孙儿去了凌将军的麾下当兵,很了不起。”
听到“凌将军”那三个字,袁武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深邃的眉宇间也不为人知地浮起一抹阴戾,他勾起唇角,淡淡道:“凌将军?”
“是啊,孙先生说,这位凌将军统领天下百万军马,十分了得,他的祖先还是咱们大周朝唯一的异姓藩王呢。”
姚芸儿巧笑倩兮,将私塾先生的话说给男人听,待她说完,却见袁武面色深沉,眼瞳中似有火苗在烧,周身都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冷冽。
“相公,你怎么了?”姚芸儿自成亲后,还从未见他有过这般的神色,当下那张小脸便是一怔,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慌乱。
袁武将紧握的拳头松开,面色已是恢复了寻常,对着眼前的女子道了句:“我没事,只是有些饿了,去做饭吧。”
姚芸儿听了这话,自然将那凌将军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连忙点了点头,匆匆去灶房里忙活了起来。
而袁武站在那里,魁梧的身躯笔挺如剑,一双眼睛更是黑得骇人,他一言不发,将手中腕儿粗的柴梗,一折两段。
日子渐冷,姚芸儿身子弱,以往每年入冬,都是要闹几场风寒的,今年嫁了人,许是成亲后吃得比在娘家时好了许多,那原本纤弱不已的身子也略略圆润了些,又许是男人的百般怜爱,她竟是一场风寒也没有闹,一张小脸整日里也都是白里透红的,气色极好。
这一日,袁武去了镇里做买卖,姚芸儿为他将干粮准备好,一直将他送到了村口,方才回来。
到家后,姚芸儿将自己缝制的新衣裳拿了出来,这衣裳还是用袁武之前为她买来的那一整匹布做的,葱绿色的底料,青翠欲滴,上好的棉布摸在手里亦是十分柔软,前阵子家中总是有事,直到这几日得了空闲,她一连缝制了好几天,才算是将衣裳做好。
姚芸儿摸着那新衣裳,只觉得心头甜丝丝的,本来这衣裳是想着留到过年时才穿的,可她毕竟年纪小,每当袁武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地要将这新衣裳拿出来瞧一瞧,看一看。
也不知看了多久,姚芸儿刚要将新衣裳收起,却蓦然想起这衣裳自做好后,她还从没上身穿过,若是有哪里不合身的,她也好改一改。这样想着,她便将自己身上的旧衣旧裙脱下,小心翼翼地换了新衣。
镜子里的女子肤白胜雪,眉若远黛,一双眼瞳澄如秋水,毕竟是嫁过人了,纵使她身姿纤瘦,可那葱绿色的罗裙还是将她柔弱小巧的身姿勾勒得曼妙动人,那般青翠的颜色,生生将她的肌肤衬托得白如凝脂。她整个人站在那里,柔顺的长发垂在身后,一张瓜子脸更是花骨朵般娇嫩。
她怔住了,虽然打小便时常有人夸她好看,可看着镜子中的小人儿,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那新衣裳穿着,便再也舍不得脱了,姚芸儿粉脸通红,只希冀着穿着这衣裳,等着夫君回来。
到了傍晚,姚芸儿估摸着天色,觉得袁武快回来了。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刚站起身子,却惊觉下身一热,小腹里也是一股锐痛,只疼得她小脸一白,顿时站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了。
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刚挪了挪身子,那下身便又是一热,只骇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待袁武回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瞧着自家大门,男人心头不免微觉诧异,以往他每次回家,总是能看见姚芸儿倚在门口等着自己,看见他回来,定是一张笑靥如花的小脸,可今天家里却大门紧闭,压根儿没见姚芸儿的影子。
袁武心中一凛,眉心紧蹙,将大门打开,冲了进去。
听到男人的脚步声,姚芸儿抬起眼睛,就见袁武正向着自己大步而来,看见他,只让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一直到看见自家的小娘子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袁武方才松了口气,又见她眼睛哭得通红,当下便上前将她揽在怀里,伸出手指为她拭去泪水,皱眉道:“怎么了?”
姚芸儿刚唤了一声相公,泪水却流得越发厉害,无论袁武如何相问,她却开不了口,最终直到被男人问急了,才哆嗦着小手,将自己裙子的下摆掀起,那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满是惊恐,对着袁武颤声道:“相公,你看……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袁武眼眸一撇,心头便已了然,他望着眼前的小人,眉头却皱得更紧:“来了葵水,自己怎么不知道?”
“葵水?”姚芸儿眼眸浮起一抹错愕,泪水却是止住了,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袁武见她这般,口气却是有了严厉的味道:“是不是以前从没来过?”
姚芸儿点了点头,小脸上泪痕犹在,嗫嚅着开口:“这是第一次来……”
她竟这样傻,连自己来了葵水都不晓得,还怕成了那样,可真是羞死人了。
姚芸儿念及此,便脸红得厉害,她的身子骨弱,又加上以前在娘家时吃得不好,竟是一直到成亲后,平日里的伙食好了不少,这才来了葵水。
她方才的确是吓傻了,压根儿没往葵水那里想过,她虽然从未有过葵水,可之前在娘家时,娘亲和姐姐们却是有的,是以她倒也不是一窍不通,知道自己是来了葵水后,原先的惊恐之色,便渐渐消散了去。
袁武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小娘子,直到将姚芸儿看得不安起来,伸出小手摇了摇他的衣袖,软声道:“相公,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男人声音严峻,唯有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疼惜。
“告诉你什么?”姚芸儿不解,漂亮的瞳仁里水盈盈的,倒映着袁武的影子。
袁武刚要开口,可望着眼前那双纯稚可人的眸子,口中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他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抚上姚芸儿的小脸,低沉道:“罢了,快去换件衣裳,收拾一下。”
说完,男人不再看她,径自走了出去。
而当袁武拎着热水走回来时,却见姚芸儿手里正攥着那件新衣裳,在那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姚芸儿见他进来,便赶忙将腮边的泪水拭去。
“相公。”姚芸儿站起身子,望着男人的眼瞳里是明净的忧伤,轻声道,“我把新衣裳弄脏了。”
话音刚落,那眼圈又忍不住地红了起来,她真是后悔极了,从小到大从没穿过新衣裳,哪承想这第一次穿,就遇到了这事。
瞧着她苍白如雪的小脸,袁武既是无奈,又是心疼,只上前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带到自己怀里,低声抚慰道:“洗干净也是一样的,不碍事。”
姚芸儿心里难过,将脸蛋埋在他的怀里,糯糯地开口:“我本想着穿了新衣裳,好去门口迎你的,可这葵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我穿新衣裳时来……”
姚芸儿哽咽着,只觉得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了,心里的委屈无以复加,难受极了。
袁武听了这话,眼眸复又变得暗沉,他沉寂片刻,终是伸出手抚上姚芸儿的后背,低声道:“我还没问你,既然没来葵水,又怎么能嫁人?”
姚芸儿昂起脑袋,白净的脸庞上是迷茫的神色,小声道:“没来过葵水,不能嫁人吗?”
袁武哑然,大手紧了紧她的腰身,叹了句:“傻瓜,没来过葵水,就是个没长大的女娃娃,又怎么能嫁人?”
姚芸儿对这些自然是不懂的,在清河村里,十三四岁就嫁人的姑娘也大有人在,其中没来葵水的应该也不是少数,却也从未听谁说过不来葵水就不能嫁人的。
“若你当初知道我没来过葵水,你是不是就不会娶我了?”姚芸儿不知为何,蓦然道出了这么句话来。
袁武闻言,只摇了摇头,俯下身子将自己的额头抵上她的,低声道了句:“不,我会娶你,只不过我不会这么早就要你。”
他的声音浑厚而低沉,犹如陈年的酒,听在姚芸儿耳里,却让她脸颊滚烫,与他做了这些日子的夫妻,她自然明白男人口中那个“要”字的含义,当下只觉得十分羞赧。
“那我今后,是不是就长大了?”姚芸儿倚在夫君的臂弯,却是心存甜意,唇角忍不住噙了笑窝,轻声说道。
“是,我的小娘子长大了。”袁武最爱看她这般清清甜甜的笑靥,当下也是淡淡笑起,捏了捏她的脸颊。
姚芸儿微微抿唇,伸出小手环住了夫君的健腰,低头一笑间,丽色顿生,说不出的娇羞动人。
而袁武揽着她,眼眸却落在墙壁上,那里清晰地映着他与她相依相偎的身影,四周静到了极点,让他的心,从未有过的安详舒适。从前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与这一刻相比,却恍如隔世般久远,而那些惨烈的过往,亦是轻如尘埃,淡得连一丝痕迹也没有落下。
这一日,家里只有姚芸儿一人在家。
听见前头传来的吆喝,姚芸儿匆匆赶到铺子里,却见是西头的陈大婶。
“芸丫头,我今儿带了几只鸡仔过来,想和你当家的换点肉,回家炖碗肉汤喝。”
姚芸儿瞧那几个小鸡仔生得可爱,心头便多了几分喜欢,当下赶忙将那几只鸡仔抱进了院子里,又回到铺子,挑了两条带肉的腿胫骨,递到了陈大娘手里。
陈大娘一张老脸笑开了花,那几只小鸡仔本就不值钱,拿到冯家都换不了鱼的,她这次故意瞅着袁武不在家,知道姚芸儿年纪小,好糊弄,果不其然,便让她得了这两条腿胫骨,回家可是能熬一大锅汤了,陈大娘心中一面盘算着,一面喜滋滋地离开了袁家铺子。
姚芸儿回到院子,担心这天冷,会冻着那几只鸡仔,便取了些猪草,打算给这几只鸡仔垒一个小窝。
正忙活着,就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姚芸儿回头一瞧,正是袁武回来了。
“相公,你瞧,方才陈大婶送来了这几只鸡仔,要和咱们换些肉吃,我瞧着有趣,就收下了。”
袁武瞅了一眼那几只孱弱的小鸡,遂道:“那你给了她什么?”
“我给了她两只腿胫骨。”姚芸儿刚说完,就见男人的唇角浮起一抹无奈的笑意,她心下一个咯噔,只道:“是不是我给多了?”
袁武却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温和:“没有,既然喜欢,咱们便养着吧。”
姚芸儿松了口气,眼睛里星星点点的,全是小小的雀跃,她伸出小手,握住袁武的衣袖,柔声道:“相公,咱们家已经有了猪,现在又有了鸡仔,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还可以再养一只羊,如果你不嫌吵,我还想养一条狗,那家里可真是齐全了。”
袁武望着她娇美的笑靥,心头便微微一柔,他笑了笑,乌黑的眼瞳深邃似海,握住姚芸儿的小手,道了句:“这还不够,算不了齐全。”
“那怎样才是齐全?”姚芸儿抬起小脸,清清纯纯地凝视着自己的夫君。
袁武唇角微勾,俯下身子,靠近她的耳旁低低地道出一句话来:“再帮我养个小芸儿,就齐全了。”
姚芸儿起先还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看见男人的眼底一片的深邃与浓烈,她瞧着,便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顿时那张白如美玉的小脸浮起一抹红晕,就好像搽了一层胭脂似的,长长的睫毛也无声地抖着,一颗心更是怦怦直跳。
“那若是……小袁武呢?”姚芸儿垂着眼帘,耳热心跳的,压根儿不敢瞧他,这一句话也说得跟蚊子哼似的,叫人听不清楚。
袁武听了这话,唇角的笑意便凝滞在了那里,他半晌没有说话,隔了良久,方才抬起手,抚着姚芸儿的脸颊,淡淡道了句:“无论是小袁武,还是小芸儿,我都喜欢。”
他的嗓音沙哑而低沉,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涌来一股锐痛。那抹痛被他强自按下,渐渐侵入骨髓。
自从那日姚芸儿说了想在家养只羊后,没过几日袁武便从镇里牵回来一只,还是个小羊羔,叫唤起来奶声奶气的,可爱得不得了。
姚芸儿瞧着只觉得喜欢,欢天喜地地拿了青草喂它,袁武则在猪圈旁搭了个羊圈,连同鸡窝一道搭好,这座农家小院,可真是越来越有家的样子了。
姚芸儿到底年纪小,小孩儿心性浓,瞧着那羊羔跟团棉花似的,便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白棉儿,而那几只鸡仔则是唤作春花、大丫之类的,惹得男人哭笑不得。
眼瞅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姚芸儿拿了些银钱,和邻居嫂子一道去了隔壁村子赶集,买回来一些棉花和布料,打算给袁武缝一件御寒的棉衣。
这日里,袁武去了镇里,姚芸儿则在家忙着缝棉衣,就听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她将棉衣搁下,刚打开门,就见一位形容枯槁的妇人,一手拉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儿,站在自家门口。
正是大姐姚金兰。
姚芸儿瞧着,惊诧道:“大姐,你怎么回来了?”
姚金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全身却都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姚芸儿瞧着,赶忙将金兰母女三人迎进了屋子,虽然从没见过,但姚芸儿看着那两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心里却也猜出这定是大姐家的两个女儿,大妞和二妞了。
“姐,快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姚芸儿端着热水走了过来,见两个小丫头都缩在母亲身旁,畏首畏尾的,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自己。
她心中一酸,将家里的点心拿了出来,正是香甜雪白的云片糕,递给孩子们吃。
那两个孩子哪曾见过这般点心,看见母亲点头,方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去将那糕点送进嘴里,顿时风卷云涌,狼吞虎咽。见她们饿成这样,姚芸儿只觉得难受,又去了灶房,打算为孩子们做些吃的。刚巧家里有一盘卤猪肝,便配着些青菜,做了一大碗猪肝面线,大妞和二妞这才吃了个饱。
听着孩子们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姚金兰的脸上总算是有了几分血色,转而看向了姚芸儿,道了句:“芸儿,你别笑话,这两个孩子实在是太饿了,她们长这么大,估计也就只有今天在你这,才吃了顿饱饭。”
姚金兰话音刚落,眼眶便红了,只伸出皲裂粗糙的大手,抹了把眼泪。
“姐,你别这样说。”姚芸儿不知该怎样宽慰大姐,只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锅里还有一些面条,我给你盛一碗来好不好?”
姚金兰摇了摇头,眉宇间则是无尽的悲苦,她沉默了片刻,竟扑通一声,对着姚芸儿跪了下去。
“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姚芸儿慌了,手忙脚乱地要去拉姐姐起来,可金兰就是死死地跪在那里,嘶哑道:“芸儿,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来投奔你了,算姐求你了,你帮姐一把吧!”
大妞和二妞见母亲跪在那里,当下连面也不吃了,也跑了过来,和母亲一道流泪。
姚芸儿好不容易将金兰扶起来,又拿了帕子去给孩子们擦脸,隔了许久,方才从金兰口中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自那日回家后,王大春的确许久都不曾打过姚金兰,许是忌惮着袁武,就连王婆子也不敢像从前那般欺辱媳妇了。可谁承想这好日子还没过个几天,便赶上了皇帝选妃,这皇帝选妃向来都是从民间一层层地筛选,本就是个劳民伤财的事,再加上前些年岭南军作乱,朝廷元气大伤,国库亏损,户部拿不出银子,只好巧立名目,从民间征人头税。
清河村与王家村毗邻,前段日子刚刚征过兵,这次的人头税便逃过一劫,而王家村却没有这般好运,几日前里正便上门,家家户户地要银子了。
王大春好吃懒做,家里本就穷得叮当响,压根儿拿不出这一笔钱,母子俩一合计,那王婆子竟出了个主意,要儿子将孙女卖了,换来的银子,甭说足以交了这笔钱,兴许还有些剩余也未可知。
王大春一想,倒也觉得老娘说得有理,见儿子答应,王婆子当即寻了个牙婆,不由分说地便要把大妞卖到大户人家去做丫头。
姚金兰本在田里做活,直到邻居跑来告诉她,她才知道这事儿,一路连鞋子都跑飞了,还没到家就见牙婆正拖着大妞往村外走。
当下姚金兰便跟疯了似的,一把扯过女儿,跟个护犊子的母狼一般,任谁都挨不了身,那股子疯劲儿,简直将王大春骇住了,那王婆子更是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
闹到最后,牙婆见姚金兰护女心切,便上前从王婆子手里讨回了买大妞的银子,骂骂咧咧地走远了。而当牙婆走了后,姚金兰全身上下也没了力气,瘫在了地上,被王大春给拖了回去。
王家母子均气得咬牙切齿,把姚金兰锁在了柴房,幸得大妞机灵,趁着王家母子熟睡的空当,偷偷寻来了钥匙,将母亲放了出来。
姚金兰知道这对母子心都黑透了,定是不会放过这两个孩子,万般无奈下,只得摸黑带着两个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清河村。
她不敢回娘家,怕老爹老娘知道了难过,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得来袁家投奔了妹妹。
姚芸儿瞧着眼前哭成一团的大姐和外甥女,只觉得一颗心都被人揪着,眼泪也成串地往下掉,她握住了金兰的大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大姐,甭难过,你带着孩子只管在我家住,有相公在,他们不敢来的。”
姚金兰听了妹妹的话,心头便微微踏实了下来,可想起袁武,终究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只道:“芸儿,姐知道你是好意,但妹夫能答应吗?”
这一下多出了三张嘴,搁在谁家也都是个难事儿,姚芸儿听姐姐这般一说,倒也有些忐忑,可见大妞和二妞怯生生地睁着大眼睛瞅着自己,那心头顿时软乎乎的、酸涩涩的,伸出手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对着金兰道:“大姐,你放心。你和大妞二妞先在我家住着,等姐夫想通了,过了这阵子肯定还会来接你们回去的。”
事到如今,姚金兰压根儿没有旁的法子,只默默点了点头,姐妹俩又说了些旁的话。两个小丫头到底还是孩子,没过一会儿便在院子里玩开了,姚金兰瞧着女儿的笑脸,心头更不是滋味,平日里在家两个孩子总是小心翼翼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今儿个,总算是可以像旁的孩子那样,笑一笑,跑一跑了。
姚金兰晓得娘家的难处,知道父母定是不能收留自己和孩子的,为今之计,倒也只有厚着脸皮,先在妹妹这里住下了。只不知道妹夫究竟待妹妹咋样,若是待妹妹不好,那她们母女三人,在袁家的日子肯定也是不好过的……
入冬后日头暗得早,晌午刚过不久,天色便黑了下来,姚芸儿瞧着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便去了灶房系上围裙,打算为两个小丫头做一顿好吃的。
袁武回来时,依旧隔得老远就瞧见姚芸儿倚在自家门口等着自己,他瞧着心头便是一软,步子迈得越发快了,几乎三五步便走到了小娘子面前。
瞧见他回来,姚芸儿的眼睛里顿时浮上一抹笑意,赶忙迎了过去,柔声道:“相公,我今天做了锅贴,你一定爱吃。”
袁武的确饿得很了,他的嗅觉向来灵敏,一闻便猜出了那锅贴是什么馅儿,当下只道:“若是白菜猪肉馅的,就最好了。”
姚芸儿听了这话,那剪水双瞳顿时一亮,唇角的笑窝也甜美得醉人,但见她抿唇一笑,美滋滋地对着男人道了句:“等相公吃进嘴里,就知道是什么馅儿了。”
袁武瞧着她得意的小模样,只觉得心头越发柔软,当下也淡淡笑起,伸出大手在她的小脸上捏了捏。
进了铺子,男人将平板车搁下,姚芸儿拿起汗巾子,踮起脚尖为他擦脸,她的馨香萦绕在他的鼻息里,让他控制不住地俯下身子,将她一把揽进怀里,只想吻她。
“相公,别……”姚芸儿慌了,虽然平日里袁武时常会亲她,可那时候家里只有他们两人,自然是没什么的,如今家里多出了三个人,自然是怕被大姐或外甥女瞧见。
“怎么了?”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呼吸也渐渐粗重,姚芸儿小脸微红,低下眼睛,道了句:“我还没和你说,大姐来了。”
一听这话,男人眉心微皱,道:“她来做什么?”
姚芸儿便将王家发生的事和男人说了,说完后,自己则握住夫君的大手,带着几分恳求,软声道:“相公,大姐和孩子如今没个去处,爹爹身子不好,她也不能回去,你就让她和孩子在咱们家住一阵子,好吗?”
袁武脸色深沉,他向来不习惯与人同住,可看着自己的小娘子,那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道了句:“来者是客,我先去看看她。”
“嗯。”姚芸儿应着,与男人一道向院子里走去。
姚金兰早已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院子里等着了,刚瞧见袁武,姚金兰便招呼了句:“妹夫回来了。”
说完也不等袁武说话,便推了推大妞和二妞的身子,低声道:“快喊人啊。”
两个孩子瞧着袁武人高马大地站在那里,顿时有些害怕,只蚊子哼似的从嘴巴里喊了句:“姨丈……”
袁武瞧着眼前的母女三人,英挺的脸庞上沉稳如故,回眸对姚芸儿说了句:“我从镇里带回了一些点心,你去拿来给孩子们吃。”
姚芸儿应着,匆匆走到铺子,果真见那平板车上搁着一包点心,打开来一瞧,正是桂花糕,姚芸儿心里一甜,赶忙将糕点分给了大妞和二妞,还不忘笑道:“这是姨丈给你们的,快吃吧。”
两个孩子刚吃过锅贴,此时一点儿也不饿,但见那桂花糕散发着清香,便也忍不住拿在手里,轻轻抿了一口,嘴巴里顿时甜丝丝的,跟吃糖一样。
“妹夫,我们娘仨往后怕是要在这里叨扰一阵子了,你平日里若有啥活,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的我……”姚金兰绞着手,脸上也是讪讪的,尴尬极了。
不等她说完,袁武便打断了她的话:“我经常出门,留下芸儿一人在家也不放心,大姐既然来了,便权当陪陪芸儿。”
他的声音低沉,脸上的表情亦是平静而淡然的,仿佛说着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姚金兰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晓袁武这般说来,只是让她面子上能好看些,当下心头越发感激,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相公……”袁武转过身子,就见姚芸儿正看着自己,似是感念他的体贴,那两个字又轻又软,喊得人心都快化了。
碍着姚金兰在,袁武也不能像以往那般随意,只得按捺下想抱抱她的冲动,淡淡道:“吃饭吧。”
晚上这一餐饭除了锅贴,姚芸儿还烙了煎饼,锅贴油大,吃不了几个就会腻的,若用煎饼将锅贴卷起来吃,不仅美味,那股子腻人的感觉也会消散不少,又香又管饱的,一举两得。
吃完饭,姚金兰帮着姚芸儿收拾了碗筷,姐妹俩又烧了热水,帮两个孩子洗了洗身子,忙活好这些,夜色已是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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