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是景阳宫宫女云裳在慎刑司招认的口供。”老太监察言观色,捧着白纸黑字低声禀报。
萧璟批复手中的折子,淡淡嗯一声。
老太监揣测圣意,把手中的纸张搁在御桌上,然后消失存在感般默默退到皇上身后。
良久,萧璟批复完手头最后一本折子,似有想起什么,用笔杆敲敲口供,淡然道:“齐臣相年事已高,不易雨中长跪,把这份东西给他看看,不枉君臣一场。”
老太监领命把口供拿出去,一字不落传话,末了叹气道:“齐臣相,您好生保重。”
“谢……”齐臣相双手发颤,嘴唇哆嗦,来不及起身,一口血呕在御书房门口的灰白石板上,很快被滂沱的大雨冲淡。
于是几代人累积的仕途家业,到了齐臣相手里已然穷途末路。
两日后,臣相之位由刑部尚书接任,而空出来的尚书一职由纪侍郎接替,而之前与齐家关系匪浅的都察院严副都御使,官降一级,贬为佥都御史。
严佥都面上接受,内心不服,纪家同样与齐家联姻过,凭什么别人升官他降职,想几日没想通,找个机会去纪府请教一二。
纪尚书听完他的苦闷,不但没有安慰,反而笑起来,连连摇头:“贤侄,你到底年轻了啊。”
严佥都正襟危坐,诚恳道:“学生愿闻其详。”
纪尚书撵撵胡子,思量片刻道:“若非都城谣言四起,怕是贤侄早到阎王殿诉苦了,你要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严佥都一怔:“此话怎讲?”
纪尚书呵呵一笑:“三人成虎,就算谣言,说一千遍也能深入人心,皇上圣明留你老师一家性命,听闻后宫那位娘娘也只废黜打入冷宫,贤侄尚能留在都察院,乃是万幸。”
这番话,严佥都早想明白,如今燕都谣言从最开始的“弑兄篡位”到现在的“暴君当政,滥杀无辜”,皇家私事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损天威,外加这几年年年征战不断,老臣中已有人颇有微辞,虽未在早朝时当面表露,但上报的折子里明着暗着字字珠玑。
萧璟作为帝王,可圈可点,生性多疑不假,但也不是好赖不分,听不得臣子们纳谏。
所以这当口,皇上一举一动格外注意,不管真仁慈,假慈悲,他不想励精图治的江山变成四面楚歌的被动。
严佥都不至于迂腐不化,前后思量,就一点不明:“纪大人,学生……”
他话未说完,纪尚书猜透心思:“贤侄想问为何老夫未被牵连?”
严佥都默认。
纪尚书没给明确答复,只是讳莫如深地笑笑,结束这场对话。
严佥都大概这辈子都想不到,就在齐淑妃出事前,刑部针对齐臣相上奏一份折子,诉诸种种劣行。
估计连齐臣相也想不到,同党见同党,背后放一枪……
不过无论官场时局如何变化,最无忧是萧璟。
掌灯时分,他坐在舆图前,盯着黑水河那片区域沉思良久,为了大周江山能稳稳交到自己皇子手上,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倏尔下定决心,连夜把宋勇赫,也就是宋执那位娶了十几房姨娘的亲爹,蛰伏许久的宋将军请进宫,一番商讨。
皇上亲征,无疑振奋前往西伯的二十万将领军心。
然而消息八百里加急,几天后飞到覃炀手里时,他神色一顿,随即摆手示意传话的人下去,又犹豫片刻,对里屋说一句“找宋执”便起身离开。
温婉蓉正犯困没往心里去,就听见开门又关门,屋里安静后,整个人重新陷入甜甜梦乡。
这一胎,大人小孩养得极好,加上覃炀当宝贝似的呵护有加,一路舟车劳顿孕妇没觉得多累,倒把周围的人紧张得不行,生怕她有个大小闪失。
温婉蓉睡得踏实,再醒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堂屋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不大,却搅得人心浮气躁。
“覃炀?”她以为他无聊,不知在堂屋搞什么小把戏,似有不满哼唧一声。
“夫人,您醒了?”
珊瑚进来时,温婉蓉微微一愣,支起身子问:“二爷呢?”
珊瑚回答:“方才出去就没回来,夫人找二爷吗?奴婢这就去通传一声,叫二爷回来。”
“算了,兴许这会正有事。”温婉蓉倏尔想起覃炀走时说去找宋执,话锋一转,“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摆饭了?”
如今温婉蓉一日三餐比漏刻还准,不知是她饿还是肚子里那位饿了,到点准醒,醒了准要吃。
珊瑚摸清规律,早早命客栈伙计备好饭菜,还问:“要不要叫二爷回来陪夫人一起用膳?”
温婉蓉本来不想打搅覃炀,但听珊瑚说晚饭又点了酱肘子,想想还是决定先叫覃将军回房吃饭,天大地大再大的事也比不过填饱肚子要紧。
“哎,今天菜不错啊,闻着都香。”覃炀刚跨进堂屋,狗鼻子寻着味儿就来了。
温婉蓉简单洗漱收拾一番,添好饭坐在桌边等:“今儿有你喜欢吃的肘子,我怕冷了不好吃。”
“还是媳妇疼人。”覃炀大马金刀坐她身边,伸手摸摸白净的脸,眼角就快笑出褶子。
温婉蓉嫌他没正形,撇开脸,小声提醒吃饭。
覃炀应声好,又贱兮兮摸摸她的肚子,一边问想吃什么,一边拿起肘子盘里配好的小刀开始拆骨解肉。
温婉蓉早就对油滋滋的肘子垂涎三尺,毫不客气指着落刀的地方道:“就那块瘦的,加块皮,我要皮,你切那么大块肥肉做什么,对,对,靠瘦肉那边的。”
所谓指哪切哪,无外如此。
而且温婉蓉的口味也瞬息万变,方才还说不要肥肉,眼见覃炀把肥肉夹走,视线跟着筷子一起进碗,她很没出息咽口唾沫。
“我觉得肥肉很香的样子,好吃吗?”温婉蓉眼睛亮亮的盯着覃炀的碗,问得婉转。
显然很香,跟谁抢也不能跟孕妇抢,覃炀还没吃到嘴里,就被夺食。
温婉蓉嘴巴吃得鼓鼓的,兜不住酱汁溢出嘴角,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那吃相,就跟一年没见肉似的。
覃炀起先挺开心,吃到后面,一个肘子没动一筷子,被自家娘们消灭一半,他有点担心:“温婉蓉,在燕都没见你这么吃过,你不要为了娃硬塞,撑坏肚子更难受。”
“我就想吃肉。”温婉蓉已经没形象,一口肉一口饭,呜呜噜噜说,“怎么?还不让我吃?你不够,叫伙计再送一盘就是。”
“我不差一个肘子。”覃炀现在说话格外注意,“我怕你吃多腻着。”
“我不腻。”温婉蓉边说边指着剩余的肉,说还要。
覃炀边切边想,也太能吃了……
温婉蓉干掉一个肘子后,打个饱嗝,满意拍拍胸口,才发现覃将军可怜兮兮用肉汤泡饭,不好意思道:“要不我再给你叫一盘吧。”
覃炀拿着筷子摇一摇,扒口饭:“把剩下菜包圆也差不多了,晚点我还要去找宋执。”
说着,又像想起什么对她说:“明天不能赖床,等天亮就出发,你一会别去找她们聊天。”
天亮出发?
温婉蓉愣了愣,确认道:“卯时就得起床?”
覃炀嗯一声,算回答。
“为什么啊?怎么突然出发得这么早?”温婉蓉直觉蹊跷,“西伯使者那边也跟我们同时间早起?”
“他们晚些。”覃炀说起明天打算,“我和宋执商量好了,跟以前一样,送你和皓月坐兰家商行马车先走,要不了一个上午我们就能追上你。”
突然改变行程计划,温婉蓉隐隐觉得不好:“出了什么事?”
覃炀没正面回答:“大姑姑已经派人等在雁口关,你早点过去,她安心。”
“你什么都告诉大姑姑了?”温婉蓉这一孕除了吃睡,脑子似乎也孕傻了,打个岔,心思就跟着跑,“大姑姑有没有怪我不懂事?”
“没有,没有,别瞎想。”覃炀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筷,擦擦嘴,捏捏葱白软指,安慰道,“要怪也怪我,大姑姑说了到许府吃住一律按你喜好来,肯定不亏待。”
温婉蓉放下一个担心,又提起另一个担心:“那你什么时候去接我?”
“等战事完吧。”覃炀语气放平,可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温婉蓉就是怕也无奈,低头抚了抚小腹,给覃炀一个希望给自己一个希望:“这可是你说的,我和孩子还有英哥儿都等你来接,另外你是爹爹,孩子的姓名可归你。”
“好。”覃炀笑笑,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脸颊,给颗定心丸,“我肯定平安归来。”
两人又黏腻一会,温婉蓉才依依不舍放开覃炀,要他早去早回,别在宋执那边待太晚。
然而直到街道传来一更天的梆子声,温婉蓉觉得渴,翻身下意识往旁边一捞,捞个空,顿时醒了。
她趁着照进窗户的月光爬起来,撩开床幔扫了眼,发现覃炀没回来过,又唤声珊瑚,果然没一会有人应声,又片刻堂屋亮起幽幽光线,珊瑚披着件外衣进来,手里举着铀绿油灯,知冷知热问:“夫人,您要喝水吗?”
温婉蓉点点头,接过水,问:“二爷还在宋执那边?”
“在。”珊瑚回答,“之前二爷回来过一趟,见夫人睡得沉没让奴婢叫醒,就叫奴婢转告一声,他今晚事多,要在宋爷那边通宵达旦。”
温婉蓉哦一声,把空杯子还给珊瑚:“我方才听见梆子声,你去问问客栈伙计,提供宵夜吗?若有,送两份到宋执屋里。”
珊瑚领命下去。
温婉蓉本想等等,翻几页书,瞌睡来得更快,没一会又睡过去。
再醒来,窗外依旧黑黢黢,圆桌上一盏豆大灯芯偶尔抖动两下,发出轻微的呲呲声,随即被屏风后的洗漱的声音覆盖。
“覃炀?”温婉蓉下意识问,“回来了?”
屏风后传来极熟悉一声嗯。
温婉蓉一骨碌爬起来,关切道:“你夜里睡了吗?”
“眯了会。”覃炀声音明显带着倦意。
温婉蓉问:“在宋执那边?”
覃炀从屏风后出来,甩着一手水,回答:“没,我回来去耳房。”
温婉蓉听着不大乐意,拍拍被子:“回来怎么不来厢床上睡啊?我特意留了好大一片空位。”
“看你睡得熟,怕吵醒你。”覃炀扬扬嘴角,随后拿起她的丝绢帕擦擦手,钻到床幔里,像抱飒飒一样抱温婉蓉起床,顺便咸猪手捏把身上肉,嘴贱道,“嗯,是长了不少肉,手感不错。”
“都是你儿子要吃的!”温婉蓉使劲推了推,没推动,横眉冷对,“不就昨天儿子抢你一个肘子吗?小气性。”
覃炀笑得不行,还嘴:“儿子吃,肉怎么长你身上?也没见你肚子大起来。”
“你懂什么,还没到时候。”温婉蓉扶着他的手下地穿鞋,白一眼,“又没生过,意见不少。”
“我能生找你什么劲。”
“你说什么?”
“没什么。”覃炀及时避免祸从口出,转移话题,“赶紧穿衣服,吃饭,马车都备好了。”
随后他想起宋执说的,他们流血,换她们锦衣玉食,现在连话都不能随心所欲,谈什么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可想归想,覃炀认命,万一温婉蓉出点岔子,别说老太太一棍子捍断他的腿,八成大姑姑也要从樟木城冲来胖揍他一顿。
可谓覃门女将,巾帼不让须眉……
所以直到送走温婉蓉,他才堪堪吁口气。
“哥,你说我爹要来,见到皓月怎么办啊?”宋执在一旁,伸直脖子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厢,愁容满面,“你快给我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覃炀回过神,嫌恶推开离他一指距离的脑袋,不冷不热道,“正好,让你爹见见未过门的儿媳,就算不满意,也不会当众人面打断你的腿。”
“哎!你!”宋执追上他的脚步,“会说人话吗?”
覃炀:“不会。”
宋执:“……”
两人转回客栈,宋执还在为此事发愁,直径跟到覃炀房里,关门说话:“我不玩笑,真愁得慌。”
覃炀简单收拾行装,抬抬眼皮,也正色道:“宋执,你趁早给我打消私定终身的狗念头,表婶临走前跑我府上当着祖母的面,对我千叮嘱万嘱咐宋家就一根独苗,你他妈跑了,你娘不得在覃府门前抹脖子啊。”
“不至于。”宋执心虚笑笑,“不是还有宋瑞吗?”
“宋瑞?”覃炀冷哼,“他能代替你,三房那婆年早飞天了,不是我说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跟你爹是父子又不是仇人,至于吗?”
“哎!这事你不懂!”宋执大概真急了,声音陡然拔高,却在覃炀转过视线的一瞬,偃旗息鼓降下去,闷叹口气,“覃炀,实不相瞒,我爹知道皓月肯定不会同意。”
覃炀猜:“因为她的出身?”
宋执一语不发。
覃炀问:“为个女人,娘老子不要了,值得吗?”
宋执反问:“要你放弃温婉蓉,你愿意吗?”
“别把我们混为一谈。”覃炀就事论事,“她是覃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你和皓月算怎么回事?不说你爹,就说你娘,你说你哪次惹是生非不是她替你在府里背锅挨骂,她把你当祖宗供起来,你狠得下心一走了之?我没娘没福气,你怎么生在福中不知福?”
“这事两说。”宋执有些动摇,“我倒想两全其美,事与愿违啊。”
覃炀没什么好说的:“宋执,我们丑话说前面,你跟谁跑我不管,但当我面休想。”
宋执了解他的狗脾气:“行行行,算我怕你,我自己想办法总行了吧。”
说着,生硬岔开话题:“你有没有发现昱哥很奇怪啊?”
覃炀听不得覃昱,脸色一沉:“吃饱了撑的,没事提他干什么?”
宋执想了想,招惹:“夜里你走后,我去找了昱哥。”
覃炀眉角跳了跳,几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把八百里加急告诉他了?”
宋执心虚咧咧嘴。
“你他妈!”覃炀顺手一茶杯甩过去,幸亏宋执反应快,侧身一躲,杯子砸在墙上,碎成几瓣。
宋执见他狗脾气上来,忙喊停:“哎哎哎,我话没说完,你动什么手哇!”
覃炀怒不可歇,佩剑出鞘,指着他:“行,你说,老子看你说出个花来!”
语毕,剑先人动,直冲宋执面门。
宋执本能退后几步,躲过攻击,直言道:“你疯啦!刚刚谁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说别人好使,怎么不照照自己!覃昱是你手足,他没你想的那么坏!”
覃炀不理,反手一转,第二波攻击袭向宋执。
宋执方才一退,脚跟靠墙,再避无可避,只能拔剑抵挡。
两件利刃猛烈撞击一起,发出锵的震响,宋执只觉得虎口一麻。
“覃炀,你要动真格,我一个字都不说了。”宋执皱起眉头,一改平时嬉皮笑脸的痞样,不悦道,“大不了被你军法处置,但我没做亏心事。”
覃炀细眸微眯,“你没做?你没做还知道军法处置?”
宋执不敢松懈手里的剑,挡在胸前:“是!从立场讲,我不该告诉覃昱,但我不傻,你好歹问个青红皂白。”
覃炀哼一声,力道少几分。
宋执趁机按下他手里剑,也收了自己的,继续说:“其实我不是去找覃昱,宵夜我没吃饱,你走后我饿得睡不着,便出门找伙计,下楼时发现覃昱屋里亮着灯,而且门口有个剪影,显然来者刚到,你走的时候快三更天了吧,深夜到访,必有蹊跷,我就躲在门口听了一嘴。”
“这种下三滥的事只有你做得出。”覃炀没好气坐到太师椅上,反唇相讥。
“你得谢谢我喜欢做下三滥的事。”宋执二皮脸坐他旁边的太师椅,单脚挂在扶手上,软骨头一样斜躺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猜我听到什么?”
覃炀没心情跟他弯弯绕:“有屁就放。”
宋执一对好看的桃花眼露出浅浅笑意,低声道:“那个来者说,齐家倒台,牡丹的仇已报。”
齐家倒台?覃炀愣怔片刻,他们离开燕都不过半个月,朝堂竟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宋执继续说:“平时和齐臣相来往密切的党羽,除了纪侍郎,其他人降职的降职,查办的查办,全交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有的忙了。”
覃炀回过神问:“纪侍郎怎么了?”
“升官了。”宋执食指朝上,“刑部尚书,回去我们该称他纪尚书。”
照这个势头,覃炀直觉纪齐两家倒戈了,难怪纪昌突然撒手不管,天天窝马车里装病,他恍然大悟:“那来者什么来头?”
宋执别别嘴:“人,我没见到,听口音燕都来的,我猜是兰家一路暗中护送,消息也随传随到。”
覃炀觉得猜测不无道理,不然没必要提牡丹,又问,覃昱说了什么没?
宋执叹气:“他能说什么,报了仇如何,人毁一辈子。”
覃炀骂他二五点:“所以你动恻隐之心,跑去告诉军机?”
“啊呸!我有那么蠢吗?”宋执吐口茶渣子,“什么恻隐之心,我是被覃昱发现抓进去的!”
覃炀:“……”
总归不管宋执为保命还是有意为之,覃炀都懒得追究,他只想知道覃昱的目的:“你告诉他八百里加急消息,他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宋执回想道,“莫名其妙说什么该来迟早会来,我细问,他也不说。”
“该来迟早会来?指皇上亲征?”覃炀拿捏不准,按这个意思分析下去,他脑子一片疑惑,御驾亲征是鼓舞士气的好事,皇上为何藏着掖着?
他没想明白,也没时间深想,护送使者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只等一声令下。
队伍阵仗不大,两百余人,前一百人后一百人,把使者护在队伍中间,覃炀和宋执一左一右骑马跟在车厢两边,顺着官道向雁口关行径。
雁口关是靠近戍边,隶属大周的最后一个城镇,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平和期以商贸为主。
温婉蓉坐在马车里,听见外面集市般充斥各种各样的语言,好奇心大开,觉也不睡了,掀开窗纱往外瞧,嘴上对同行的皓月兴奋道:“我以为雁口关很小,没想到比樟木城热闹百倍,你看,还有骆驼,我在燕都很少见。”
“夫人,牵骆驼的大都是从疆戎那边过来,千里外的西域商队。”皓月低声解释。
“是嘛,你来过这边?”温婉蓉下意识转过头,对皓月亲切笑笑。
皓月低头一晒:“让夫人笑话,民女听宋爷说的,现学现卖而已。”
温婉蓉哦一声,视线转回热闹的街道,丝毫没察觉皓月眼底难以言状的神情。
她看得正带劲,冷不防有人挡住风景,车外传来不悦的声音:“温婉蓉,你好意思说我心大,你真当自己来踏青啊?”
“我第一次来雁口关,好多没见过,看看也不行?”温婉蓉放下窗纱咕哝。
皓月坐在对面,捂嘴笑:“民女听宋爷说将军与夫人感情深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温婉蓉和她一路相处,关系愈发亲近,当自家人道:“你别听宋执乱说,他们一丘之貉,报喜不报忧。”
顿时外面又飘来凉凉的声音:“温婉蓉,当老子聋了。”
温婉蓉全然不惧,还对皓月说:“你听,你听,威胁人呢。”
覃炀在外面嘶一声,心想小娘们怀个儿子,胆比人肥,现在敢当着外人说他不是,正想发作,窗纱又被掀开,温婉蓉朝他甜甜一笑,来句“逗你玩,别气啊”,如同一盆蜂蜜水,灌得齁甜还不能发火。
顺道头顶飘过五个字:你也有今天。
覃炀彻身体会什么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说笑归说笑,其实留给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许家的人早已在城里最大的酒楼订好雅座,就等主角登场。
“你注意脚下。”覃炀扶温婉蓉下车,一改方才恶脸。
宋执见没他什么事,拉着皓月溜了。
温婉蓉抱怨覃炀:“你也是,许家又不是外人,叫宋执带上皓月一起吃个午饭,不信大姑姑在意多两双筷子。”
宋执的小九九,覃炀再清楚不过,挑挑眉,俯到她耳边嘀咕几句。
温婉蓉先一愣,而后脸像煮熟的虾子,透红,顷刻反应过来,一记粉拳捶覃炀肩头,怪嗔道:“以后下流邪话少跟我说,把儿子全教坏了!”
覃炀不以为意,反过来劝她:“长大总要娶媳妇,男欢女爱这种事,早点知道也没什么。”
温婉蓉无语瞥他一眼,心思早点知道?也太早了……
原以为一顿家常便饭,等两人见到许家人时,不由一愣。
“阿瑾,你怎么来了?”覃炀几分惊讶,“你不是一直扎营戍边吗?”
“我来见见表哥表嫂。”许翊瑾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一年多没见,壮了也黑了。
温婉蓉看见他就想到玉芽,开口问:“玉芽最近好吗?姑姑信里说去年添了给孙子,思来对她态度有所改变。”
许翊瑾很是委屈:“表嫂,别提了,自打儿子出生,我娘处处向着她,我说话大点声都不行。”
说着,他无辜看向旁边的覃炀,神情明显在问,表哥,你咋样?
覃炀看见也当没看见,默默夹颗盐焗花生放嘴里,嚼吧嚼吧,似乎也在许翊瑾头顶看到五个字:你也有今天……
许翊瑾的木鱼脑袋跟不上表哥思维,老实巴交告诉他前来的目的,原计划大姑姑亲自来接,但府上多了两个小崽,英哥儿还好,穿衣吃饭都不用大人费心,可小的刚过半岁,天天夜里闹腾,玉芽小时候忍冻挨饿,看起来没事,等生完孩子,虚不受补,大姑姑身体底子好,心疼一大一小,重新挑起内府大梁。
“大姑姑一人管府邸上上下下,岂不是很辛苦?”温婉蓉体谅道,“我去了又多一个麻烦。”
许翊瑾忙摆摆手:“表嫂别这么说,我娘巴不得你和表哥都过去,自从收到外祖母来信,我娘就准备屋子,翘首企盼一个多月了。”
“总归麻烦大姑姑了。”温婉蓉说着,看向覃炀,低声嘱咐,“战事忙完了,你也过去住段时间吧,大姑姑嫁得远,肯定想念娘家人。”
覃炀毫不犹豫答应:“行,你说如何就如何。”
面对覃表哥发自内心的温柔,许翊瑾一时难以消化,直到吃完饭,才明白过来,原来表哥在家的日子没比他好多少……
临别时,许翊瑾再没像以前傻乎乎当灯芯,借口找宋执先走了。
许家的马车已经备好,覃炀和温婉蓉面对面而立,他想好很多告别的话,在一双盈盈秋水的注视下,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温婉蓉等了半晌,先开口:“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覃炀想想,言简意赅给出两个字:“保重。”
温婉蓉歪着头问:“还有吗?”
覃炀头一次面对她喉咙发紧:“没,没有了。”
“那我走了。”
“嗯。”
温婉蓉转身踩着脚蹬钻进车里。
覃炀对车夫说走吧。
车夫应声,挥舞的马鞭刚刚扬起,车里突然传来急急的“稍等”。
温婉蓉倏尔掀开窗纱,紧紧看着覃炀:“我有几句话。”
覃炀:“你说。”
她问:“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覃炀点头:“你想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不用,我现在不想知道。”温婉蓉故意拒绝,给彼此留个念想,“你去樟木城接我时,再告诉我吧。”
“好。”覃炀问,“还有吗?”
“还有就是,皓月是个不错的姑娘,要宋执好好珍惜。”温婉蓉轻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总觉得皓月眼熟,不知是不是老天注定我们成为家人。”
“我会转达。”覃炀说,“还有吗?”
温婉蓉摇摇头:“没了。”随即放下窗纱。
车缓缓离开。
覃炀伫立原地良久,而后颓然仰头望一眼头顶湛蓝苍穹,深吸一口气,提起精气神转身离开。
半路碰见找宋执未果的许翊瑾,两人一前一后先去官府驿站休息。
“表哥,前两日我收到消息,说皇上已经在来的路上。”许翊瑾接过覃炀倒的茶,斟字酌句道,“之前没听你提起过,圣上怎么就……”
“我也才知道不久。”覃炀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打断道,“圣上想亲自督战无可厚非,倒是你,驻扎戍边几月,西伯那边什么情况,黑水河周边摸索了没?到时皇上来了,你一问三不知,会连累许家。”
“表哥放心,我已按照你发来的信函准备妥当,就等你去营地商榷下一步。”两人一拍即合,又在驿站等了一个多时辰,没见宋执回来,索性不等了,覃炀对下属交代一声,跟着许翊瑾离开。
因护送使者队伍提前六七天到达雁口关,后援二十万大军最快还需三日行程,宋执利用这三天空档醉生梦死,就差死在皓月的温柔乡里。
直到第三天不得不走,宋执才恋恋不舍跟皓月告别,并承诺一定带她走。
“宋爷,睡醒了?”他前脚踏入营帐,后脚覃炀的声音从舆图那边幽幽飘过来。
宋执对于这种不痛不痒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跟许翊瑾打个招呼,不紧不慢走到覃炀身边,看着舆图拍须溜马:“你们行动够快啊,三天不见,战略都布置好了。”
覃炀黑着脸,哼一声没理。
许翊瑾怕两位表哥在军营里打起来,充当和事佬,推宋执出去:“宋哥,我娘特意叫下人送来几斤风干的牛肉,我舍不得吃,留给两位表哥尝尝鲜。”
“还是阿瑾有情谊啊。”宋执阴阳怪气瞥一眼覃炀,跟着许翊瑾出去。
许翊瑾闹不明白为何两个表哥好起来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坏起来分分钟剑拔弩张,不过经过这一两年的锻炼,尤其在府邸被玉芽呼来喝去,时间久了,再不是不懂脸色的愣头青,把两位表哥分开后,他独自回雁口关找到丹泽,确定两国签订和议书的具体时间。
签订时间早已定在月初六,但头一天西伯使者六爻算卦,而后改了时辰,定在未时三刻,消息传到覃炀这边,营帐里的人各怀心事皱起眉头。
许翊瑾没什么花花肠子,他最担心西伯临时变动有诈,覃炀想得更多,二十万主力军就位,候守在雁口关城郊三里外,别说改变几个时辰,就是改变一刻钟对于二十万人调遣可谓动一发牵全身。
至于宋执,他心里早有盘算,万事俱备只欠时机。
戍边的气候和疆戎差不多,因为更靠近北方,远不如燕都暖和,正属春寒料峭的季节,尤其清晨草地上挂着一层微霜,覃炀穿好戎装,从营帐钻出来,竟呼出白气。
“真他娘冷。”隔壁营帐探出个头,缩着脖子,打个喷嚏。
“你少人热炕头,在哪都冷。”覃炀边说边活动活动筋骨。
“一大早不会说人话啊!”宋执冻得不爽,起床气嘭得原地爆炸。
覃炀额头青筋微跳,冷不丁转过头,要眼睛能射出刀子,宋执大概已经变成筛子。
气氛凝结当口儿,许翊瑾出现的刚刚好:“两位表哥早!”
他上身一件月白练功服,袖子高卷,露在外面的皮肤微微冒着白气,额头残留的汗珠子,证明他刚晨练回来。
许翊瑾继续充当和事佬:“时间紧迫,我叫人把早饭端到舆图营帐里,可以边吃边聊。”
覃炀说声行,转身离开,许翊瑾又看向宋执。
宋执朝他笑笑,脑袋缩回去,声音传出来:“你们先吃,我洗漱完就来。”
早饭时,许翊瑾先行吃完,拍拍手上的馒头屑,起身走到高挂的舆图前,点点黑水河的范围,详诉道:“这,这,还有这片区域,共有五处绝佳埋伏点,探子回报说没发现西伯踪迹,为以防万一,我五日前已派三支分队提前埋伏外围,抢占先机。”
作战方案和方向没错,覃炀没提出异议,转头看向宋执,隐晦提醒:“你吃完回趟城,去看看西伯狗准备如何。”走的机会只有一次。
宋执正好想去见皓月,很爽快答应。
本以为是个艳阳天,仅仅一个上午满地薄霜被暖阳烘得无影无踪,没想到到了中午,天际压来一大片厚厚云层,密不透风把太阳遮个严实。
天空转眼变得阴沉沉,旷野的风随着极远处传来的雷声愈演愈烈。
覃炀微微眯眼,目光触及原野尽头,戎装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他不大喜欢今天出行预兆,似乎总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然而回头已不可能,明面戏码又得做足,护送使者到黑水河的最后一段路,队伍由原先的两百余人减至百人,两国锦旗高举,西伯使者是客走前面,大周使者是主垫后面,再后面跟随是覃炀、宋执一行人,许翊瑾带一路精骑行侧路暗中保护。
随着离黑水河的距离越来越近,覃炀的自觉也越来越糟,他抬头望一眼已变成路径的低凹河床,以及两边陡峭的山势,突兀横截在广袤一隅,实在违和。
风吹沙石舞动尘土,打着旋儿从路口滚出来,给迎面而来的客人一记沙迷眼,人与马立刻停住前行。
“呸呸!什么破地方!”宋执吐了两口含渣的唾沫,捂着眼睛开骂。
覃炀也被这股邪风吹得睁不开眼,心里一沉,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顺风往回跑几步,毫不犹豫卸下马鞍上的弓,一矢响箭给许翊瑾报个信。
没一会,许翊瑾带着一众人马赶到。
“表哥怎么了?怎么不走了?”许翊瑾神色紧张看看前方进入黑水河的谷口,又看向覃炀,凑到身边低声道,“我们的人都在上面,应该不会出纰漏。”
“阿瑾,我感觉不太对。”覃炀说,“太安静了,连只鸟都看不见。”
顿了顿,他拍拍许翊瑾的肩膀:“你原地待命,我和宋执挑十名精骑,先去探个路。”
许翊瑾不干:“我也要去!”
覃炀拒绝:“这是命令!”
“我……”许翊瑾愣愣看着不苟言笑的脸片刻,低头抱拳,沮丧道,“末将遵命。”
覃炀绷着脸没再言语,一扯缰绳直径走到宋执身边,把想法说了说,宋执一听神色沉下来,犹豫片刻,道:“我同意你的法字,不过就这样进去会不会太冒失,丹泽虽为使者,也不是摆设,不如让他做我们后援,避免阿瑾涉险,难得跟姨母交代。”
关键时刻,还是宋执了解他,覃炀想想,别无他法。
宋执得令,找丹泽说一嘴,丹泽起先一愣,顺着他的话观察片刻眼前地势,会意过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响哨,说万一遇险,以此警报。
“其实丹泽为人不错,你怎么老看他不顺眼。”宋执嘴欠打着哈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不敢放松。
覃炀瞥一眼,懒得接话。
两人带十几精骑走了过半路程,除了灌进山谷鬼哭狼嚎的风声,什么动静也没发现。
宋执皱皱眉,啐一口嘴里沙子,勒住缰绳问:“都能看到尽头,还走吗?再走下去,出了那个路口就是约定议和的地方。”
覃炀紧锁眉头,看看宋执,又看向一众精骑,似乎大家都在等他决断。
“回吧。”他言简意赅,又叫住宋执,仅用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这些天没见覃昱,他去哪了?别又闹幺蛾子。”
“不能吧。”宋执嫌他敏感,低声道,“他好像入了雁口关就没见人影,我还想问你呐。”
“小心使得万年船。”覃炀紧了紧手里马鞭。
既然没发现任何问题,护卫队继续前行。
这次许翊瑾说什么都要跟来,他和小时候一样,随母亲长途跋涉去外祖母家,跟屁虫一样,黏着两个表哥带他玩,如今早不是孩童之年,可他依旧向往和两个表哥一起,除了生活作风问题,论文武,他爹向来伸大拇指。
“表哥,这次开战,带上我吧,我不想留后防。”许翊瑾满眼期待,和覃炀并肩前行。
覃炀摆摆手:“你去做什么?大姑姑不会同意。”
“我……”
许翊瑾一个我字说了一半,被宋执抢白:“阿瑾,覃炀也是为你好,刀剑无眼。”
话音未落,倏尔极轻微嗡鸣声,紧接着两支箭矢划破山谷里穿堂风,刺向西伯使者,他来不及叫喊从马上翻下去,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擦起薄薄尘烟。
众人淬不及防,愣怔片刻,突然有人高喊:“有埋伏!”
一时间人、马、车混乱一团,覃炀紧紧勒住缰绳,稳住身下马匹,中气十足喊了声:“全员撤退!”
许翊瑾第一次碰到偷袭,傻了眼,脸色苍白对覃炀说:“哥!我都布置好了,怎么会!”
宋执拍他一巴掌,急道:“现在别说没用的,赶紧撤!”
然而对方早已备好,就在山谷一众人策马扬鞭往回赶,一波箭雨从天而降,惨烈声立即回荡整个山谷。
“妈的!”
覃炀被动挨打,青筋暴跳,立刻开弓取箭,一箭射穿山石边探出的两颗头颅,即便如此,双拳难敌四手,百余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只剩二十来人,如惊弓之鸟背靠背团在一起。
许翊瑾完全懵了,恨不得全身长满眼睛,声音却发颤:“表,表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覃炀视线不敢离开四周峭壁,咬紧牙关说:“杀出去。”
而后他转向宋执,吼道:“你带阿瑾突围出去!快!”
宋执很有默契一跃而起,跨到许翊瑾的马上,大力一鞭,马匹疯了般吃痛狂奔,紧随其后是射空的三支箭矢,稳稳扎进土里。
到了这个局面,覃炀终于明白,为什么先杀西伯使者,两国开战总有由头,一颗棋子物尽其用,就没留下的意义,这便罢,更让人恼火的是,丹泽说黑水河附近有丹家人接应,全成狗屁。
“西伯狗!接应你的人呐!都他妈死了!”覃炀冲过去,一把薅住丹泽后衣领,使劲往后一拖,丹泽淬不及防顺势倒下去,整个人仰躺在马背上,一双棕眸寒意逼人。
覃炀怒气喷他脸上,吼:“你他妈装什么孙子!老子今天不活,第一个杀你!”
丹泽眼皮一挑,一垂,起身整理好衣襟,吐出两个字“疯狗”。
“你!”
覃炀挥刀瞬间,山谷另一侧突然响起一声极清亮的哨鸣,听得他微微一愣,露出破绽,被丹泽打落利刃。
“丹家人到了。”丹泽嘴角轻挑,得意神情不言而喻。
“现在来有屁……”
一个“用”字没吐出,覃炀眼睁睁看见一具尸体从山峭上滚下来,随即上面传来打斗的声响,以及极熟悉的声音:“丹台吉,没事吧?”
“没事!”丹泽镇定自若大声回答,“就是二皇子的心腹死了,覃大人想好怎么跟大汗和二殿下交代吗?”
“二皇子为了除掉丹家,不惜血本啊。”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一脚踩在突出的石头上,身体前倾,探出半个身子,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声音却在笑。
丹泽也笑起来,笑意未到眼底就消失不见,冷然道:“二殿下这招一石二鸟一点都不亏,他大概没想到埋伏的死士来不及收拾我,覃大人就兵贵神速,不过二殿下对自己人都狠心下手,难怪不招老臣们喜欢。”
顿了顿,语气缓和,抬头问:“覃大人,大殿下现在何处?”
“我一会带丹台吉去见他,不过现在末将有点家事先处理。”说着,人影对着呆若木鸡的覃炀发出怪笑,“傻弟弟,你这是什么表情?吃败仗的滋味如何?”
面对嘲讽,覃炀晃了晃神,身体先行思维拉满弓,箭头对准人影,大骂:“覃昱!你这个狗贼!”
“跟你说过多少次,打仗不是逞一时之快,”覃昱满不在乎抬起两根手指动了动,半笑不笑转过头,“出来吧,他迟早会知道的。”
覃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另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覃昱身侧,他瞳孔猛缩极致。
对方心虚喊他一声哥,清了清嗓子,先道歉:“那个,哥,是我对不起你,你就当我死在西伯,回去跟我娘也这么说。”
覃炀脑子停了几瞬,忽而大吼:“为个女人,你他妈疯了!通敌卖国是死罪!你想宋家上下几十口死在菜市口吗!”
“他就不通敌,一样死罪。”覃昱冷笑,“覃炀,你们厮混这么久,没发现一点异常?比如牡丹为何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宋执为何夜夜宿青玉阁?再比如,皓月到底是什么身份?”
经一番提醒,覃炀把所有事前前后后窜起来快速回想一遍,恍然过来,愤怒盯着宋执:“都是你做的?”
宋执却从未见过覃炀决绝的模样,或许这二十年堪比亲兄弟的手足之情就此完结。
他沉默,他了然。
“成王败寇,你胜了,”覃炀怒极反笑,丢下弓箭,举起双手,“我就两个要求。”
覃昱:“你说。”
覃炀生死置之度外:“看在大姑姑的情分上,放阿瑾回去,还有皓月到底是什么人?”
覃昱回答:“阿瑾只是昏迷并无大碍,第二个……”
他看向宋执:“你说。”
宋执咽口唾沫,声音发紧:“其实皓月本姓明,她是清君侧的漏网之鱼。”
清君侧时方明两家百余口人全部株连,可老天总有垂怜。
覃炀一愣,脑中快速闪过温婉蓉那句话,她说见皓月眼熟……这眼熟从何而来,在疆戎时,她曾想救一个明家姑娘未果,想必被狗咬死的那个和皓月血缘不浅。
转念,他又想到“皓月”这两字,突然发出几声自嘲大笑,竟然被一个拆字游戏糊弄这么久。
平日笑人蠢,到底谁最蠢?
覃炀仰起头,来不及咽下喉咙里漾起一股腥甜,就听覃昱居高临下用西伯话喊句什么,即便听不懂,他也猜得到。
……
黑水河箭雨纷飞,樟木城许府其乐融融。
英哥儿离开燕都亲人两个月,再见到温婉蓉时高兴快飞起来,屁颠颠娘亲前,娘亲后的叫个不停,话唠一样说个不停。
然后得知温婉蓉肚子里又有小娃娃,兴奋地又蹦又跳,没两天整个府邸都知道了,再然后在饭桌上见娘亲喜欢吃什么,就把菜端她面前,小大人一样叮嘱好好补补,把大姑姑笑得前仰后合。
温婉蓉也跟着笑,可是笑着笑着,面前的骨瓷碟无缘无故啪一声,齐齐裂成两半。
“碎碎平安。”大姑姑笑容僵了僵,嘴里念叨,要温婉蓉别往心里去。
温婉蓉毕竟在别家借住,不好直白表露心思,按捺住满心不安,强颜欢笑叫人换了碟子继续吃饭。
稍晚,她在府邸遛弯消食,顺道去玉芽屋里看襁褓中的小侄子,说了会体己话,临走前问:“这一日日我都过糊涂了,今儿月几?”
“月十三,夫人问这做什么?”玉芽打趣道,“月几不重要,养好胎,为覃将军添个大胖小子才是正事。”
“你这嘴呀。”温婉蓉失笑,见她心情不错,不想说扫兴的话,借由身子累回去了。
她没记错,覃炀跟她提过月初六去黑水河,转眼七天过去,既没听见大姑姑提起战况,也没见许翊瑾派人回来知会一声,静得有点不寻常。
因为玉芽身子一直没调好,她不敢太直白,旁敲侧击问几句,谁知这傻丫头被大姑姑哄得团团转,一点犹疑都没有,好像许翊瑾去打仗,如同家常便饭一样简单。
温婉蓉无功而返,按平日时辰躺在床上,今天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摸摸肚子,从枕头下摸出一件覃炀的贴身衣物抱在怀里,心却像架在火上烤,无比煎熬。
她想覃炀到底太忙,还是战事太紧,亦或……
温婉蓉不敢往下想。
大概有心思,隔天天不亮她便醒了,起来小解后,重新爬回床上,窝在被子里不想动。
辰时,两个伺候温婉蓉起床洗漱的丫头进里屋,见她一动不动以为睡着,又悄悄退出去,可屋里就这么大,又没什么事做,小丫头嘴碎,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
一个低声叹气:“你说这世人的命也未必都好。”
另一个会意:“可不是吗,堂堂将军夫人也有落难的时候,想想挺可怜,怀着孩子东躲西藏,还不如我嫂子过得舒服,家里好吃好喝供着,我哥特意找个粗使婆子做饭,灶台都不让我嫂子去,再看看这位。”
“你小声点,小心被夫人听到。”叹气那个说,“听说这位夫人的相公是大将军,咱世子爷还要让三分。”
“那又如何?”小丫头年轻气盛,非要争个输赢,“你没听垂花门当值的说吗?”
“说什么?”
回答的声音压得更低:“听说世子爷前两日派人回来过,急匆匆的,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把老爷和夫人都惊动了。”
“你别听她们胡诌,听风是雨的编故事。”
两人谈得忘我,以为声音小没人听见,不料所有话一字不落的传到温婉蓉耳里,她蜷在被子里紧紧攥着覃炀的衣服,忍到极致,无声哭出来。
她知道怀孕不易大悲,可就是忍不住,眼泪顷刻而出,良久才稍稍平复,然后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两个不知事的丫头。
再后面的时间,她窝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浑浑噩噩的,不知躺了多久,似乎睡着又似乎醒着,直到一个软乎乎的小手触碰她脸颊,温婉蓉下意识喊声飒飒。
小家伙没说话,没一会响起孩子奔跑的脚步声,她想飒飒什么时候变这么乖,还这么能跑?
如是想,又陷入一片混沌中。
“大姑奶奶!大姑奶奶!”英哥儿一路疾跑,在抄手游廊里大喊大叫,惊动府邸下人。
大姑姑以为小孩子闹脾气,出来迎接,逗趣道:“我的小英哥儿怎么了?瞧这一头汗,慌慌张张的。”
“我娘她,她……”英哥儿抽抽鼻子,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说,“娘亲脸好烫,都不认人了,叫我飒飒!”
大姑姑心里一紧,看向身边的掌事婆子,急色道:“昨儿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发烧?赶紧请大夫!”
估摸一刻钟后,大夫问过诊拿过脉,开了调理的方子,请大姑姑出来说话:“小夫人乃急火攻心所致,换平常人喝两副药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可怀有身孕应多加注意,尤其头三月里,胎气不稳。”
大姑姑听话听音,送走大夫后,叫掌事婆子去查,是谁在温婉蓉面前多嘴多舌,找牙婆子卖了。
隔天,两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悄然无声消失在府邸。
等温婉蓉发现换人时,已是三天后,这次伺候她的是两个年长的婆子,一个老实巴交,一个勤勤恳恳,大姑姑也三不五时来看看她,明里暗里劝她别多想,养好胎。
温婉蓉何尝不知,可吃不下睡不好,不过三五天,之前长的肉又消下去。
“你瘦了,炀儿回来看见会心疼的。”大姑姑坐在床边劝慰,“不说大人,你也该为两个孩子还有肚子里的着想,别看英哥儿年纪不大,小人精一个,你病一场给他吓哭了。”
温婉蓉这才想起,上次摸她的是英哥儿,她却糊涂喊错名字,忙坐起来问大姑姑:“姑姑,英哥儿呢?我这几天没见他,孩子没事吧?”
“小胖子能吃能睡能有什么事。”大姑姑见她眼睛里出现活气,欣慰笑起来,“我怕他吵你,把孩子安排在玉芽那边,那边有两个乳娘,丫头婆子也多,我放心。”
“劳烦大姑姑操心。”温婉蓉松口气,摸着肚子,说出心里话,“姑姑,我就是想覃炀想的紧,有没有办法托人问问阿瑾,雁口关的情况?”
大姑姑翕翕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只应声好。
不管是安慰还是真答应,温婉蓉暗暗松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陪大姑姑吃过点心便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注视她。
温婉蓉缓缓睁开眼,一张俊俏小脸,满眼焦急横在面前,她伸手摸摸孩子的头,轻声道:“英哥儿,你怎么来了?”
英哥儿看看身后,又往前挪了挪,凑到跟前,小声道:“娘亲,英哥儿放心不下,偷偷跑来的。”
说着,胖胖小手摸摸她的脸,嘟囔一句不烫了,把温婉蓉逗笑了。
她捏捏肉坨坨的小手掌,继而道:“儿子,娘没事,快回去吧,小心被大姑奶奶看见会说的。”
英哥儿挺懂事,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一会回去。”
他边说边伸直圆滚滚的胳膊,隔着被子手放在温婉蓉肚子上,担心道:“娘亲,大夫说的话英哥儿都听见了,他们说娘亲有了弟弟不能哭,英哥儿每天都来陪娘亲,娘亲就不哭了好不好?”
或许孩子的表情太真挚,又或许英哥儿的口吻和覃炀几分相似,她蓦然几瞬,眼底浮出水色,笑笑地嗯一声。
……
雁口关的天气像小孩子,说变就变,前几日放晴春暖花开,这几日气温骤降,到了半夜竟飘起小雪,连带波及戍边东西两边数里,疆戎、樟木城近乎一夜回到初冬,居民们把收好的厚衣服、炭盆又拿出来。
“许统领,樟木城又传信来了。”下属把米黄的信笺放在许翊瑾的案桌上,就退出去。
许翊瑾头都大了,已经第三次大姑姑来信问他,覃炀的情况,要具体详实。
他想,他也很想知道具体详实,那日醒来时已在军帐中,下属告诉他黑水河附近已经被敌军占领,将士们冒死救他回来,至于谷内,攻不进去,死伤不详。
许翊瑾有军令在身,不能具体告知,更后悔上次差人回去说个大概,跟捅马蜂窝一样,自找麻烦。
其实他不是告诉他娘,而是告诉他爹,他爹手里十几万兵马随时奉命调遣,自然得掌握雁口关的动向。
“阿瑾又发愁呐?”冷不防有人钻进他的营帐,声音洪亮。
“宋舅舅,您别笑了,我快愁死了。”许翊瑾抬头,恨不得在脑门上写个愁字。
“你这算哪门子愁。”宋勇赫叹口气坐下来,顾不上喝茶,道,“皇上想两日攻破黑水河,你去过那边,舅舅想听听你的意见。”
许翊瑾摇摇头,想不出好计策:“黑水河易守难攻,进谷死路一条,外围重兵把守,硬拼不过人海战术。如果我们在黑水河耗费大量兵力,往后怎么办?燕都再过半个月入夏,雁口关却突然下雪,士兵们急需御寒衣物,天时不予大周,地利也不予大周。”
宋勇赫听完,一时无法辩驳。
顿了顿,他神色稍黯,声音压低问:“皇上不让发兵,你有没有打听到宋执的消息?”
许翊瑾依旧摇头,宽慰道:“舅舅放心,有消息肯定第一时间告诉您,表哥他们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
然而他始终无法说出宋执叛变的消息,那日他知道是宋执敲晕他,回来后却谁也没说,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在午夜梦回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宋勇赫陷入担心儿子的情绪中,没发现许翊瑾的异样,片刻后,声音如常,话锋一转:“阿瑾,只怕这一役打不了多久。”
说完,又是重重一声叹息,起身离开。
许翊瑾后知后觉找人打听,得知自打变天起,皇上的头风病就没好过,钟御医带着军医轮番守在御营中。
所以皇上急于攻下西伯。
许翊瑾回过神,瞟一眼信笺上打着“许”字的蜡印,就觉得自己是封箱里的老鼠,内外交困。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还有个人想展也展不起来。
西伯军牢。
送进最里间的饭菜又被踹翻,连带送饭的人都被轰出来。
但送饭的人耐心十足,孜孜不倦隔着牢门劝:“哥,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两口,真要饿死在西伯牢里,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滚!狗贼!有多远滚多远!老子不认识你!”不是拴着脚镣跑不出去,外面的人又要变成乌青眼。
“哥,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把阿瑾如何。”
“滚!”
“哥,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我天天低声下气求你,容易吗?”宋执没出息吸吸鼻子,“我他妈喜欢个姑娘有错吗?之前打发到营妓,尤其方明两家女人,各个金枝玉叶,一晚被二十人骑,有的就那么死了,你当时不都说她们惨吗?是,天下姑娘多得是,我不该喜欢罪臣之女。”
说到这,他一本正经看着覃炀:“你知道皓月为什么很少笑吗?谁一家子被砍脑袋还能笑得出来?一姑娘家无依无靠,处处受人欺负,若非遇见靖王,她死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所以你可怜她?”覃炀冷笑,“你可怜她,就坑老子,亲爹亲娘都不要了?!你忘了你瘸腿是谁去照顾你?你闯祸不敢回府,谁替你顶包,谁收留你?宋执,你叫忘本知道吗?猪狗不如的东西。”
宋执这次没说话,怔忪看他片刻,转身离去。
覃炀破罐破摔地想,爱谁谁!
因为戍边骤冷,更北方的西伯到傍晚就开始下寒气,覃炀几天没吃,身上又是薄衣,牢房里四处漏风,没扛一会,冻得他牙齿打颤。
覃炀骂娘,寻思那天覃昱为什么不一刀杀了自己后快,自以为是放他一马,他就会感谢他?
感谢覃昱把他关在暗无天日的军牢里受冻?
覃炀想想,牙梆子咬得咯咯响。
可气节再高,抵不住夜里寒风凛冽,墙壁森冷。
覃炀又饿又冷,困得不行,不敢睡,就怕睡下去明早真醒不来了。
他窝在避风的墙角度日如年,眼皮子直打架,到最后实在支撑不住眯盹过去。
迷糊间,他听见牢门被人打开,来的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覃炀微微睁眼,就看见一个燃足的炭盆和一床羊毛毯子,紧随其后是化成灰都认得的王八蛋——覃昱。
覃昱拎着两壶烫好的热酒钻进来,又叫人把毯子给覃炀披上,而后打发走所有人,独自留下。
“别装睡,我知道你醒了。”覃昱把酒搁在桌上,语气不紧不慢。
覃炀闭着眼,不吭声。
覃昱不管他,兀自道:“酒先烫好,拿来给你暖暖身子,还有酱牛肉,晚点送来。”
覃炀闻到酒香,有点躺不住了,睁开眼揶揄道:“有酒有肉,覃大人准备明天送我上路?”
覃昱不恼,沉着冷静问:“西伯没工夫对付一只丧家犬。”
“你!”覃炀跳起来,把毯子扔地上,狠踩两脚,开骂,“我丧家拜哪个王八蛋所赐?!”
话音未落,冷不防对方一拳挥过来,覃炀锁着脚镣迈不开腿,硬生生倒在草席上,来不及反应就被人用毯子三下五除二卷起来,而后胸口一沉,有些喘不上气。
覃昱坐在上面,目色沉沉道:“覃炀,你给我听好,再敢目无尊长,满嘴不敬,保不齐明天真送你上路,这是西伯,除了我,没人出面保你。”
覃炀涨红脸,没反嘴,他不是不想,是覃昱太重,压得他呼吸不畅。
覃昱也没想把他如何,见他还算老实,起身坐在对面的条凳上,继续道:“今晚我来是告诉你,关于咱爹的一些事。”
“少跟我提爹,你不配,爹是大周英烈,你呐?”覃炀自行松开毯子,坐起来,气焰少了几分。
覃昱往酒盏里倒酒,自顾自提起过去:“覃炀,打小爹最疼你,你以为我每次替你挨打他不知道?他都知道,他被你气得不行,又舍不得对你动手,只有我这个当哥的多担待。”
“是吗?”覃炀先是一愣,而后视线看向一边,“我一直以为爹最喜欢你,大小事他只告诉你,开口闭口这也不如你,那也不如你,你是标杆,我望尘莫及。”
“他只希望你好了更好。”覃昱叹口气,神色哀恸,“爹要活着……”
后面的话,他沉默了,覃炀跟着沉默。
半晌,覃炀先开口:“哥,你和爹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在燕都我问过你,你也不说。”
“当初原计划要你带领援军,但爹怕你危险,临时换了表叔,这事你有印象吧?”覃昱边说边把酒盏递给他。
覃炀接过酒,灌了口,热辣辣烫喉:“我有印象,为这事宋执他爹回都后受了处罚。”
覃昱淡淡一笑:“这是圈套,表叔不过替罪羊。”
“表叔是替罪羊?”覃炀彻底懵了,“表叔不知道吗?”
覃昱叹口气:“我不知道表叔清不清楚,但能肯定队里出了内鬼,故意错传消息,导致援军未到,我们全军覆没,内鬼无从查证。”
覃炀疑惑:“你怎么知道有内鬼?”
覃昱说:“爹告诉我的,当时我们已经打通通往黑水河的山谷,爹想一口气剿灭敌军,带领将士追了很远,等回去才发现敌军杀回马枪,在山谷附近安排埋伏,唯一回营的路封死,我们只能前行,没想到敌方援军先到,我们在一个小树林被困半个多时辰,爹那时就知道回不去了。”
提起往事,他一饮而尽,继续道:“爹当时说我俩必须活一个,他掩护我,我还是没跑成,变成俘虏,幸亏西伯大皇子不好战,不然……”
他自嘲摇摇头:“后来不知道靖王怎么打听到我,他当时不过十五,少年老成,不知跟大皇子如何交涉,总之我没死,还得大皇子礼遇。我在西伯站稳脚跟后,找过靖王,他和爹在临终前说的事不谋而合。”
覃炀问:“爹临终说了什么?”
覃昱缓缓吐出几个字:“清君侧的秘密。”
“清君侧?”覃炀印象极深,“不是说方明两家谋逆,撺掇朝野内外造反吗?”
“就凭方明两家?你信?”覃昱冷冷勾起嘴角,“他们一介文官,连兵权都没有,拿什么造反?”
覃炀更疑惑:“可皇上为什么恨方明两家?说不通啊。”
“因为方明两家在先帝驾崩后给新帝上奏一份新政,名为‘集权策’,就是要封外藩王及亲王们交出兵权,归拢帝王之手。”覃昱笑着摇摇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问题在于太子刚继位,根基不稳,几个亲王又虎视眈眈,此时大动干戈必引众怒。”
覃炀咦一声:“不对啊,当时不都传太子连登基大典还没举行,就被方明两家害死吗?难道不是?”
“那是宫变后,萧璟为粉饰自己编的说辞。”覃昱说,“萧璟早对新政不满,为避风头,称病躲到沧州,太子到底年轻,也可能因为忌惮萧璟城府,先对几个远亲藩王下手,其他亲王惧怕团结一起,以萧璟马首是瞻,萧璟将计就计,说中秋宫宴是鸿门宴,等爹带兵赶紧去时才发现,根本不是太子对萧璟下手,而是萧璟带几位亲王逼迫太子退位。”
“既然已有几位亲王,为什么还叫爹去?”
“肮脏事总得有人做,萧璟得位,必斩草除根,先帝子女除了温婉蓉和靖王无一幸免。”顿了顿,覃昱兀自道,“靖王本该死爹手里,爹却放了他,生死听天。至于温婉蓉,她的身世没人说得清,因为她生母入宫后和萧璟仍有往来,唯有她是萧璟亲手放过。爹猜,温婉蓉是萧璟私通嫔妃所生,但也可能不是,仅仅是个猜测。”
覃炀愣了愣,回过神:“温婉蓉的生母在哪?”
“死了。”覃昱答得干脆,“早在宫变前没了。”
“你的意思,温婉蓉早在宫变前就送出宫,所以避开那场浩劫?”覃炀捋清捋思路道,“但大人已死,皇子皇女又不是没人养,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爹才猜测温婉蓉的身世蹊跷。”覃昱又倒杯酒,“乱伦家丑,别说皇家,寻常百姓也难容忍,萧璟心虚,他宁可信温婉蓉是他亲生的,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后来宫变成功,萧璟登基,招几位重臣去宫中一聚,喝多后喊了一人名字,当时在场三人听到,杜子泰、齐臣相还有爹,爹说就齐臣相听出来喊谁。”
“谁?”
“温婉蓉生母小字。”
覃炀恍然大悟,先是杜家连根拔除,接着齐家倒台,现在轮到覃家,是巧合吗?他想爹的时运太背了,知道皇家丑事,又放走靖王,恐皇上早起杀心,等一个合适机会铲除所有知晓秘辛的臣子。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爹大败黑水河其实是萧璟设的局。”覃昱嘬口酒,双眸微眯,“爹不是没想过皇上会除掉他,却没想到这种死法,毁他一世英武,比杀他还难受。”
两人同时沉默了。
良久,覃昱接着说:“现在轮到你,不,不应该说现在,应该说他很早就在你身边埋好棋局,你以为温婉蓉和你赐婚真是先帝所为?萧璟早在送她出宫时就做了手脚,他深知宫廷争斗,夭折一两个小皇嗣不算稀奇。”
覃炀一怔:“先帝赐婚是假的?”
覃昱玩味拿起酒杯晃了晃,讽刺道:“不算假,就当萧璟借先帝之名下旨,同是圣旨。只是他没料到,温婉蓉对你动情,或许他以为温婉蓉和长公主一路货色。”
覃炀立刻反驳:“温婉蓉不是那种人。”
“急什么,又没说你媳妇坏话。”覃昱瞥他一眼,“你现在自身难保,多想想自己怎么办。”
覃炀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覃昱提了提雁口关的情况,反问:“你生死不明快十天,萧璟手中三十万大军,还有十几万后援军,他们派人找过你吗?”
死便死了;生,也任其自生自灭。
覃炀顷刻会意,慌忙爬起来,郑重其事喊声哥,急道:“为什么要我死?我要出事,温婉蓉会被抓去和亲,不行不行,你送我回去,去樟木城,她怀着覃家血脉,我不能让她有事!”
“瞧你那点出息,好意思骂宋执。”覃昱不屑道,“萧璟要你死,因为我的出现打乱他的计划,靖王说脓包迟早挑破,纸包不住火,这次黑水河是故技重施的良机。”
顿了顿,他补一句:“不止你,宋执也很危险,皓月一个大活人,跟你们一同离开燕都,不可能不引起城内眼线注意。”
“那怎么办?”
覃昱给出一个字——等。
覃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覃昱却胸有成竹。
……
雁口关。
钟御医思量再三,独自找宋勇赫商量。
他说:“宋将军,雁口关气候恶劣,恐皇上的身体难消受,卑职医者仁心,不懂打仗,但照现在状况拖下去,龙体欠安,加上回燕都路途遥远,卑职担心……”
皇上在路上闪失,这个罪责谁也担不起。
宋勇赫摩挲下巴的胡子,眉头紧锁,问:“钟御医有话不妨直说。”
钟御医拱手作揖道:“宋将军能劝皇上早日收兵,班师回朝,再好不过。”
“这……”宋勇赫露出为难神色,叹口气,“老夫尽力而为。”
两日后,雁口关举兵十万,攻打黑水河。
黑水河八万重兵把守,两军对垒五天四夜,大周军攻破此地时,剩余兵力不足万人。
这一役几乎平手,萧璟听到捷报时,没多欣喜,因为过了黑水河往北推,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对擅长骑射的西伯军简直无往不利。
果然应了萧璟的预测,前锋在黑水河扎营后,一连半个月进攻,五万将士剩五千,敌军四万折损一万。
“废物!都是废物!”萧璟怒摔捷报折子,对宋勇赫喝道,“命樟木城调六万精骑,随朕亲征!”
皇命难违,樟木城的六万兵力连夜赶往雁口关,人马未歇跟随皇上直击敌人腹地,士气大振,接连拿下西伯三个小城池。
打到第四个城池,大汗坐不住了,招来重臣和几个儿子重新规划战略,二皇子深知此次战役很可能有去无回,在议会上极力推荐大皇子出征。
大汗早年征战落下病根,如今年迈不能再沙场驰骋,自然希望自己看重的儿子能一战成名,为日后继位奠定基础,便欣然接受二皇子的推荐。
大皇子不喜战,却不得不领命,回去后叫丹泽、覃昱以及平日几个得力下属议事到深夜。
隔日天不亮,覃昱把覃炀从军牢里捞出来,边走边说:“你和宋执穿上军服扮成我手下的兵,随我出去,记住,到外面一切听我指挥,你俩敢恣意妄为,就地军法处置!”
“我知道了。”覃炀自打长谈后,老实许多。
再说宋执,上次被覃炀骂过后,再没晃他眼前犯贱,换军服时看到也当没看到,一声不吭做自己事。
覃炀后来反思,自己骂得有点过,狗脸生毛主动找宋执说话:“哎,最近死哪去了?也不来给老子送饭。”
宋执瞥一眼,没好气回答:“睡女人睡昏头。”
“得了,”覃炀手肘顶他一下,没话找话,“哎,我哥说了,回大周,你也有危险。”
宋执不爽抬抬眼皮:“有危险是我自找,关你屁事。”
覃炀啧一声,上去一记锁喉:“好赖不分的东西,你坑老子,老子没跟你算账,你还委屈!”
宋执还手:“滚远点!快被勒死了!”
结果,一人挨了覃昱一拳,瞬间老实。
其实覃昱带他们出来,并非找人帮手,是怕自己不在,二皇子趁机图谋。
宋执和覃炀也没真心想帮西伯打自己人,他俩不约而同就想知道还有没有回去的希望,毕竟藏在西伯不是长久之计。
然而两人千算万算,没想到打头阵竟然是宋勇赫。
宋执藏匿于步兵当中,倒吸口凉气,下意识拍拍身边的人,从一堆脑袋缝隙中,指指前方。
覃炀顺势看过去,也愣住了,转头用唇语说:你爹?
宋执耸耸肩,脑袋轻点两下,又面色焦急看一眼宋勇赫的方向,视线转回来,无声说:一会我先死,你后死,记得装像一点,别被我爹发现。
覃炀无语,心想说好他先装死,宋狗怂怎么分分钟变孙子。
然而抱怨没完,两军低沉而冗长的号角声响起。
既然大战在前,必然双方必出一个头阵大将一比高下,大皇子身边一个身材魁梧的满脸横肉的将领出列,而对面出列正是宋勇赫。
一个年轻力壮,一个沙场老将,各持兵器,策马奔向对方。
交手瞬间,宋执本能想弹出去。
覃炀一把按住他的肩头,皱皱眉,晃两下头,示意别动。
宋执几乎发出气音:“那是我爹!”
话音未落,倏尔锵一声尖锐撞击,宋执回头,就看见宋勇赫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
对方哈哈大笑,吐一串他听不懂的话,神情轻蔑又挑衅。
那一瞬,宋执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刺一下,生疼得厉害,他太久没回府,太久没见宋勇赫,直到今日才发现,父亲老了。
又那么一瞬,意识到自己多荒唐。
宋执眼睁睁看着两人交战,宋勇赫的体力大不如从前,再不是那个能追他满院子打的暴力父亲,几个回合下来喘的厉害。
对方却越战越勇,最后奋力斩下一斧,宋勇赫手里的青铜棍砸在地上,发出哐啷啷的声响,马背上的人应声倒地,腥红的血从身下沁出来,慢慢越流越多。
宋执瞪大眼睛,浑身血液刹那凝固,甚至忘记出声。
“爹爹,覃炀把最大的果子抢走了。”
“爹,说好带我放风筝,又食言!”
“爹,这马不错,我先去跑两圈。”
……
“放箭!”大周军里突然一声令下,拉回所有思绪。
箭雨呼啸,覃炀强行按下宋执的头,举起手中盾牌,低吼:“你他妈不要命了!”
宋执双目腥红瞪一眼,又看向宋勇赫的方向,地上的人万剑穿身,连呼吸起伏都看不到。
混战时,他不顾覃炀阻拦,奋力厮杀到宋勇赫尸体旁,捡起一旁铜棍,大力投向一个魁梧身影,对方啊一声,被打下马,很快被拿刀的士兵包围,捅成筛子。
这一仗,两军各损一员大将,西伯五万精兵逼退大周六万精骑,险中得胜。
萧璟腿上中箭,大皇子背上挨两刀,各自退回大本营疗伤。
夕阳西下,残血般余辉,抹红天际白云。
白云下,尸体遍野,浓重的血腥味直冲云霄,乌鸦落在地上啄两口,又展翅滑到其他地方,发出粗嘎难听的叫声。
与乌鸦为伴,还有个的人影,踉踉跄跄三步一晃,在一堆残尸断手中翻找什么。
找了好半天,终于在一捧黄土里找到半枚攥刻“宋”字的玉佩,他如数家珍拿起来吹吹,又用衣角上擦擦,这是宋执赌气扔家里的玉佩,和宋瑞一人一半,没想到这次出征,被宋勇赫挂在腰间……
宋执面无表情往回走,与前来接他的覃家兄弟擦肩而过,头也未回。
“宋……”覃炀刚想喊,就被覃昱打断。
“算了,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覃炀闭嘴想了会,突然问:“哥,当初你也和宋执一样,眼睁睁见爹赴死,无能为力吗?在燕都你什么都不说是为保护覃家吗?”
覃昱脚步一顿,没回头,也没作答,片刻后迈开脚步,淡淡说声“走吧”。
隔天一早,不是皓月找覃昱问宋执下落,谁都没发现他连夜走了,除了玉佩和铜棍,什么都没带走,甚至没给皓月一句交代。
丹泽看出皓月神情不对,回去后要柳一一多陪陪她,现在两军开战,二皇子虎视眈眈,成天找茬,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与此同时,萧璟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头风病和箭伤药理相克,要么头疼要么腿疼,被疼痛折磨两天两夜后,除了喝药喝米汤,什么都吃不进。
钟御医一刻不敢松懈照顾榻前,直到皇上彻底安睡。
夜露微霜,钟御医疲惫不堪,回到自己营帐已经亥时过半,还未宽衣解带,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钟御医,您睡了吗?卑职有事相商。”
“几位请进。”钟御医掀帘子,是随行的三位军医。
其中年长的作揖行礼,说明来意:“钟御医,我等几位深夜叨扰,请御医莫怪,实在担心圣上安危。”
钟御医强打着精神煮水泡茶,没讲虚礼,会意道:“皇上龙体欠安,加之戍边气候恶劣,无疑雪上加霜,如今腿上外伤虽不致命,却不能按普通外伤治疗,我也正想找几位前辈商量,有没有两全的法子。”
“这……”几位军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长的索性把话说开,“钟御医,皇上的头风病已是顽疾,没想到这次恶化如此迅猛,我等不是不治腿伤,是不敢用药了呀。”
钟御医赞同地点点头:“腿伤仅用外敷可否?”
年长军医叹气摇头:“若伤口浅仅用外敷不是不可,可皇上外伤颇深,仅外敷就得加大药量,药从伤口渗进,一样会加剧皇上的头风病。”
言外之意,两条路摆在几位大夫面前,治腿或治头,二选一,没有折中法子。
钟御医衡量再三,问年长军医:“现在头风病和外伤,孰重孰轻?”
军医回答:“当然是头风病,但头风病无法根除,我们用再多药,只是减缓皇上的疼痛而已。”
所以先治能治得好。
钟御医默认。
但军医多接触外伤,内服调理远不如太医院的大夫经验丰富。
钟御医送走几位军医同仁,对着月朗星稀的寒夜呼出一口白气,只有他明白,萧璟的身体到了强弩之末,而腿伤是催化剂,不治皇上还能拖上三五个月,治疗就是加速龙体耗损。
他等不了那么久,靖王也等不了那么久。
一切的一切仿若冥冥中有人操纵因果循环,善恶终有报……
因为钟御医施诊和止痛汤药作用,萧璟这几天觉得身体比之前康复许多,连腿伤也愈合的不错,他觉得这是好兆头,连夜下令给许翊瑾及前锋的几名大将,守住占领的城池,待他伤好,定要打得西伯小老儿送降书来。
然而如意算盘还未拨响,就在第七日,萧璟如往常起床,洗漱。
老太监刚递上漱口茶水,脸色倏尔一变,声音发颤唤声:“皇,皇上……”
萧璟正纳闷,就觉得鼻子里有凉凉的液体往外流,他抹了把,发现是血,并不在意,摆摆手嫌太监大惊小怪:“不过天天点炭盆太过干燥,不是什么大事。”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心口一阵翻腾,干呕一声,一口殷红液体喷在茶盅里,瞬间染红清亮茶汤。
萧璟来不及恐惧,两眼一翻,轰然仰倒。
“皇上!皇上!快!快请钟御医!!!”太监尖细的嗓音回荡在晨间寒凉空气中。
钟御医带几位军医赶到时,萧璟已经不省人事。
从辰时到午时,从午时到未时,整个御营忙成一锅粥。
直到黄昏,老太监悲怆报一声:“皇上殡天了!”
顿时御营里哭声一片,谁都没注意一个御营侍卫钻入背面树林,迅速不见。
……
覃昱先收到消息,他趁夜拜访大皇子,单膝跪地禀报和言谢:“大殿下,靖王说此次若没您牵扯住二殿下和几位重臣,他记得您的恩情,休战协议已草拟完毕,十日内退兵雁口关,愿用戍边十年和平换两国的太平盛世。”
大皇子负手而立,深吸口气,嗯一声:“希望靖王能兑现他所有承诺。”
就在西伯按兵不动的同时,四五日后靖王收到飞鸽传书。
他轻轻扬起嘴角,起身穿上新制蟒袍,拿起手边“双龙戏珠”的铜金令牌,对站在身边的人说:“宋侍郎,你一路劳苦奔波,刚歇脚就要陪本王进宫面见太后,怕吗?”
宋执单膝跪地,毕恭毕敬道:“微臣愿追随殿下,身先士卒,在所不惜。”
“好一个身先士卒!”靖王哈哈大笑,“待本王事成,定会允诺你的要求,还方明两家一个公道。”
与此同时,仁寿宫被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团团保护。
飒飒到底人小,平日在府邸疯,可到了宫里感受到不寻常气氛,寸步不离跟着老太太。
“曾祖母,怕怕。”她紧张地盯着窗外晃动的人影,转头扑到老太太怀里,快哭出来。
“有曾祖母在,飒飒不怕。”老太太轻声安慰,一手摸着孩子的小脑袋,一手捏紧九凤杖,心想今天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孩子出宫。
飒飒攥住姜黄色衣面,小声问:“曾祖母,爹娘何时来?飒飒想回家。”
“应该快了。”老太太搂紧怀里玉面团一样的孩子,看眼漏刻,已近午时,偌大偏殿只剩她们祖孙俩。
突然平地炸起一道惊雷,吓得飒飒尖叫,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怕不怕,是打雷。”老太太捂住孩子的耳朵,强颜欢笑。
“娘亲!我要娘亲!”飒飒别着小嘴,水汪汪的杏仁眼积满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外冒。
“飒飒不哭,我们很快就能回府。”老太太哄孩子的同时,耳朵灵敏听见外面传来时断时续,短兵相接的打斗声,她想这次真的快了。
飒飒哭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小虎妞着实吓坏了,躲在老太太怀里时不时抽噎两下,刚刚平复下来,偏殿大门砰一声被人踹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冲进来,大喊一声“姑祖母”,被老太太轰出去:“别吓到孩子!”
宋执乖乖退出去。
出宫时,飒飒脸上系着帕子,晃着脑袋道:“曾祖母,飒飒什么都看不见。”
“没什么好看的。”老太太镇定自若踩在鲜血四溢,横尸满园的青石板路上,身后留下一串血脚印,跨出仁寿宫的大门。
唯有门檐下,鎏金紫檀的匾额在初夏的阳光里褶褶生辉。
两日后,举国发丧,太后变称皇太后,遗诏交由纪臣相,颁布靖王萧奕擎即刻继位。
“皇祖母在仁寿宫好生歇养,颐养天年。”新任帝王去仁寿宫请安,面上笑意,眼底冷漠,“皇叔的遗体,朕会亲自接回来。”
皇太后面无表情哦一声,起身扶着老嬷嬷往里走:“哀家乏了,皇上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
十日后大周兑现退兵承诺,覃炀才被大皇子放走。
覃炀不想节外生枝,趁夜跑回樟木城,到许府时已经天亮,他抹把汗,顾不得礼数,对着红漆大门一阵猛砸,把守门小厮吓到了。
“哎哟,覃二爷啊!”小厮把骂人的话噎回去,叫人快去通传。
温婉蓉还在熟睡,如今她身子重得快,大夫恭喜怀的双生子,喜得大姑姑赶紧去信燕都给老太太报告好消息。
“还在睡啊?”覃炀站在堂屋望一眼就被大姑姑赶走。
“你赶紧洗个澡,都馊了。”
覃炀打小怕大姑姑,再看大姑姑现在神态与老太太越来越像,更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去洗澡。
人刚坐到澡桶里,外面又响起动静,喊着:“爹爹,英哥儿也要洗澡!”
覃炀头都大了,心想这混小子凑什么热闹,连哄带骗说快洗完了。
英哥儿已经哄不住了,他跑到屏风后麻溜脱掉衣服,光着小屁股费劲往桶里爬,结果不等覃炀伸手接,哗啦一声水响,整个人倒栽葱栽进水里,拍出个大水花。
“你一大早洗什么澡?”覃炀抹把脸上的水,揪一把肥坨坨的脸,啧一声,“又长肥了,你怎么在哪都长肉。”
英哥儿三个月没见他,正高兴,不计较说他胖,笑嘻嘻往前凑,眼睛亮晶晶地问:“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回燕都?”
覃炀想也不想说:“等你娘生完弟弟,少不得一年半载。”
英哥儿“啊”一声,神色黯然:“这么久啊?我还跟玉芽婶婶说,爹爹来了,我就有小马了。”
覃炀大喇喇坐在澡桶,不以为意道:“谁让你到处乱说。”
英哥儿皱起小眉头反驳:“是爹爹答应的,英哥儿哪里乱说了?”
覃炀一心想着找香绵羊,懒得跟小孩浪费口舌:“哎呀,回燕都就去马场,不急一时。”
英哥儿小脑子思索片刻:“可等我回去小马都长大了。”
“小马长大会有新的小马。”覃炀洗得差不多,把英哥儿也抱出去,指使道,“我去找你娘,你去找大姑奶奶,叫人赶紧送早饭来,快去。”
“娘亲也要吃吧。”英哥儿一副小狗腿模样。
“吃。”覃炀回答,又问,“你吃了没?”
英哥儿摇摇头。
“那我们一起吃。”
“要不要叫玉芽婶婶带表弟来啊?”英哥儿想得挺多。
“不要不要。”覃炀说,“几个月不见你脑袋瓜装什么?”
英哥儿嘿嘿一笑,穿好衣服跑出去。
覃炀许久未见温婉蓉,趁她睡着,忍不住贴上去亲了好久,直到把温婉蓉亲醒了。
“你……”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以为自己做梦,拍拍自己的脸,感觉到疼,才意识到覃炀真的回来了。
她倏尔爬起来,一下搂住面前高大男人,埋在怀里声音闷闷的:“你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一直没音讯,我,我的心等凉了。”
说着,她哽咽起来:“你知不知道我好害怕啊!”
“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覃炀抱住她,拍拍背,笑道,“大姑姑说你现在不能哭,不能动气,还说肚子里是两个,哎,温婉蓉,你是覃家功臣啊。”
“你少贫!”温婉蓉推开他,窝到床里面,嘀咕道,“回来都不问问我,就知道说孩子。”
覃炀躺她身边,搂住隆起的小腹,贱兮兮道:“哎,我找匹快马,趁夜赶回来,澡都洗了,你自己睡得跟猪一样,还怪我?”
“你才跟猪一样。”温婉蓉翻过身,狠狠掐他一把,还想说什么,就被蓦然放大的脸堵住嘴,只剩唔唔的声音。
一番唇齿纠缠正在兴头上,堂屋突然传来哎哟一声,覃炀爬起来一看,英哥儿双手捂住眼睛,嘴上说:“爹爹又在亲娘亲,英哥儿什么也没看见。”
覃炀单眉一挑,心想,什么叫又?难道这小子不止看到一次,看来以后要注意。
温婉蓉在一旁捂嘴笑,揶揄道:“我平日里要你注意,你总说没事,现在知道了吧。”
覃炀无语地点点头。
随着天气渐渐转暖,温婉蓉的身子越来越重,覃炀恨不得把她当宝贝供起来,大姑姑照顾愈发细致,只有英哥儿高兴没几天,再也高兴不起来,他不学无术的舒坦日子到头了。
就算没有覃炀盯着,他的许表叔也不会闲着,谁叫覃英现在是许府唯一能跑能跳的男娃娃,简直“万千瞩目于一身”。
至于如何挨过樟木城这艰苦一年,英哥儿完全不想回忆,他先前觉得许表叔挺好,现在已经爱不起来,偶尔听见婶婶骂表叔,他心里多少好过点。
四季轮换,转眼过去一年,当温婉蓉下马车,带着两个嗷嗷待哺双生子进入覃府的垂花门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老太太看着两个白嫩的曾孙,笑得合不拢嘴。
飒飒又长高了,她黏糊一会好欺负的娘亲,就对两个软乎乎的小娃娃产生极浓兴趣,时不时用胖胖小手戳戳双生子的脸,不觉得这是弟弟,而是活物小玩具。
英哥儿早就等不及去马场,覃炀要陪温婉蓉进宫面圣去不了,他就要管家带他去,就算不买,过过眼瘾也好。
一家子安排妥当,只剩夫妻俩同乘一辆马车出发。
路上,温婉蓉问覃炀,覃昱怎么不回来?
覃炀笑笑,说他自行请愿驻扎雁口关,把牡丹也带走了,缘起缘落,终归一个圆圈,从终点回到起点。
温婉蓉想想也好,又笑着问他:“宋执占了你枢密院的头衔,你甘心吗?”
“有什么不甘心。”覃炀翘着二郎腿,闭着眼假寐,惬意道,“我以前叫傻,现在觉得做个混吃等死的驸马爷,吃吃软饭挺好。”
“不害臊。”温婉蓉把帕子丢他脸上。
覃炀笑出声,睁开眼,问:“哎,以前总说下扬州,一直没去,这次我递交辞呈,等皇上批了,我们去扬州置办套宅子如何?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还不愁没地儿住。”
“扬州置宅子?”温婉蓉觉得不靠谱,“那边举目无亲,又没朋友,玩玩就行了,还真打算去住,我可听说江南水乡的地价儿不便宜,再说现在府里四个孩子,你先现在都嫌英哥儿和飒飒闹,以后两个小的大了,更闹。”
“地价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覃炀说着坐起来,神秘兮兮道,“聚仙阁的老板手里有地,他愿意低三成让给我。”
温婉蓉觉得不妥:“要不先去玩了再说,又不是没地儿住。”
话题就此打住,入宫后,夫妻俩在御花园面圣,萧奕擎看过辞呈,并未过问太多,当即叫人取朱笔批了。
如今,不管新帝曾经是阿肆,是靖王,还是萧奕擎,任何身份都已成过去,也不会有人提起,温婉蓉离宫时不知为何看了眼仁寿宫的方向,心头忽然百感交集。
“怎么了?”覃炀见她停住脚步,关心问。
温婉蓉摇摇头,轻笑一声,说起一个不相干的话题:“你知道我名中为何有个蓉字?”
覃炀问,为什么?
温婉蓉感叹道:“我听皇兄说,这名字是我母亲起的,来自‘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想想也是,秋天的芙蓉如何与春天的桃杏比拟,现在我才明白,或许母亲生性孤傲,却又太过美貌才会招来麻烦,我猜她心里一直有个人,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覃炀不解:“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
“没什么,就是感慨一下。”她笑得明艳动人,“有些人有些事,以前不懂,慢慢就懂了。”
“过去就翻篇了。”覃炀把葱白小手握在自己手里,大步往前走,蛮不讲理道,“你娘心里有谁我管不了,不过你心里只能有我。”
“你说话就不能有点美感吗?”
“不能。”
“大老粗。”
“……”
后续
自从覃炀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后,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他的起床气全府皆知,除了温婉蓉和飒飒能对付外,下人们能不招惹尽量不招惹。
但也有不怕死的,比如宋执,他仗着自己顶着宋将军的头衔,又不吃覃府的米,辰时过半就去拍覃家大门。
“你是不是有病?都什么时辰,不该去早朝吗?”覃炀头发乱蓬蓬,一副想捶死对方的表情,“奉天殿不在老子府里,你又睡女人睡昏头?!”
“今天我休沐。”宋执往屋里探探头,问,“小温嫂子呢?”
覃炀灌口茶,清醒几分说:“搬祖母院子了,两个小崽子半夜闹死人。”
宋执恍然:“难怪你屋里这么清静。”
覃炀快被他烦死了:“有屁就放,你一大早跑来到底干什么!”
宋执自来熟倒杯茶,解了渴,说:“我昨天看见皓月了,她现在在燕都住。”
覃炀以为多大的事:“你不是早跟那女人划清界限吗?看见就看见了呗。”
“不,不是,我,我当时也是特殊情况。”宋执回答很不自然,“好歹我是她恩人,要不是我拼命,方明两家怎么可能翻供。”
覃炀抬抬眼皮,没听懂:“你要别人报恩?”
“不是,都不是!”宋执前思后想,后思前想,决定实话实说,“那啥,其实不是我看见皓月,是我娘先发现皓月抱个儿子,回来后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要我快点把姑娘抬进门,儿子也不能留外面养,我,我该怎么办啊?”
“你娘说的没错啊。”覃炀总算听明白,幸灾乐祸笑得不行。
宋执气坏了:“你大爷,你他妈有没有良心!笑个屁!”
“再续前缘,是美事。”覃炀继续幸灾乐祸,“有儿子正好,抬进门做大做小你说了算。”
“放屁!要皓月做小,她不吃了我!”宋执跟在他屁股后面,“哎哎,你去哪里,快给我出出主意,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怎么面对,用脸面对啊,难道用屁股?”覃炀笑了一路,下逐客令,“快滚,快滚!我去看儿子,没时间陪你闲扯淡。”
说着,他叫来两个会武的小厮把宋执架走了。
隔得很远,还能听见宋执的鬼吼鬼叫:“覃炀!你给我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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