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窃.江南记事

第 11 章


碧落没有想到,笑然可以这样轻轻松松地放过软倒在地的那四十余人。
    那些人原本是来偷袭他们的,使毒暗算连夜进犯不成之后,号称穷凶极恶的魍魉山庄少主人竟然并不如何追究……此事传到江湖,不知是否有人相信?碧落虽然料想那小贼是不至于凶残到一刀一个将那班人马通通砍了,可这样便当宽容的结果,却还是叫她惊讶不已。
    “我们真就这样走了吗?”碧落望着漆黑前路有些出神,这一夜变故来得太多,她须得静下心去好好理理头绪。
    “既然土地公公给狐狸传讯,那他知道我们有事,要不多久就会有人接应来了。”笑然声音难得的正经,道:“五色缸那伙人反正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到时候叫别人过来料理就是,犯不着咱们麻烦。”
    “……要怎么‘料理’法?”碧落心中一沉,喃喃道:“小贼,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的,嫣如姐姐人很好,不会成心跟宿先生为难。”
    “大概是狐狸惹了他们吧,不然就是没谱的事情没人认,都随便算在我们头上。那也平常。”笑然言语轻描淡写,忽而又一笑,叹道:“你眼里,谁都很好——连我们都不是坏人了,还指望你觉着谁不好?可是阿螺,旁的人他不这么想啊。”
    碧落转头望他。月华冷落下少年一身的蓬勃,笑然眼底一点清亮之上,眉是微微蹙拢的。
    于是碧落知道,他心里并不好过。一意任性之后代价便是这样,宿尘受伤,砍掉人家一条胳膊作为抵偿,可最该挨刀子的人是他自己,如何能够不懊恼?魍魉山庄里胡闹惯了的小魔头,怕是难得有这样不如意的时刻……想到这里,她轻轻唤一声“小贼”。
    笑然唇畔淡然挂了一点笑容,碧落没出口的话,他听懂了似的,撇撇嘴说:“好啦,赶路,我要自打四十大板也不能在这里——客栈那帮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碧落猛然惊醒:“啊,对了,若是客栈有人用毒,那他们岂不是也……”
    笑然无奈道:“明白啦?”
    此时将近凌晨,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刻,两人原本顾着宿尘身上有伤都不将马纵得太快,现在碧落听了这话,一夹马腹便要急驰,笑然赶忙从后唤道:“别慌,容我想想现在回去成不成。”
    碧落用力平定下心境,回首道:“你怕客栈另有埋伏?可是一支迷香点过,大家都睡过去了呀。”
    笑然皱眉笑道:“说是这样说,不过少算了一层——埋伏若在客栈外头那便怎样?周公本事再大,可也照顾不到那里。”
    碧落听了一怔,缓缓点头,知道自己阅历实在太浅了些,顾着一路同行那几人的安危,眼中更加焦急起来。
    笑然任马向前走着,自己伸手搭上宿尘手腕,片刻不见言语,碧落担心道:“宿先生还好吗?”
    “安心,若这点小事也抗不过去,狐狸早就死了二百回了。”笑然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侧头看碧落时,果然见她一个寒颤轻轻打过。沉默半晌,笑然仰首,望着满天星华璀璨淡淡一笑:“你啊,当初要是没捉住我的手就好了,许多麻烦事情现在就都不必知道。”
    说到这里他眼睛望过来,片刻间的对视后碧落相信,这一回的纯净,绝不是假装。
    他说,“阿螺,对不住,把你给牵连进来了。”
    凝神过后,碧落默默而笑。的确她是有些怕麻烦的,不喜欢打打杀杀不喜欢江湖,若是可以,她原本连师父家的竹林子也不想出。但是若时光回到从前,上天许她重新来过,她知道自己那只手,依旧是要落下去的。
    不能想,如果那时擦肩而过。
    “说这样的话,你是要赶我走吗?”她微微撅嘴,一双眼睛含了笑意嗔责地看他。谁知到笑然却点了点头:“不错,往后的事情不该再牵绊着你。阿螺,魍魉山庄名头不好,你姑娘家家本来就该避嫌的——何况你师父是清茗客。”
    碧落脸色一变。她怔怔地停下马儿:“小贼……”
    笑然微笑道:“原本呢,我想着就算坑蒙拐骗也要将你带到魍魉山庄去看看;想着那个时候我们再一起偷逃出来游山玩水,骑着云雾,叫他们永远追不上;想着一年之后也不许你回家去……现在看来是我自私啦。阿螺,我胡闹惯了,做事难得顾到后果,现在看来,我们还是就此别过的好些。”
    碧落被他说得心中一阵难过,沉默半晌,长睫忽然一扬,道:“小贼你说老实话,是不是想到了有什么要紧的危险,故意支开我的?你若一个人要回客栈……我、我决不许。”
    笑然片刻愣神之后失笑道:“哈哈,这个时候了你倒是警醒。不过事到如今,我就是想一个人回去怕也不成啦。”眼见碧落不明所以,他肩头一晃,将宿尘身子支起些,道:“阿螺,帮我把狐狸扶下去。”
    碧落怔住,脸霎时红了,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迟疑道:“做什么……?”
    自临安走来,她一路情状如何笑然全部看在眼里,于她小小心事岂能不知?不过都是强作无异视而不见罢了。此刻依旧如此,咧嘴道:“大小姐,帮帮忙,他这样子还能占了你便宜吗?快些。”
    碧落一窘,只好自马上纵身跃下。将宿尘接在怀里的那一刻她脸颊热得几乎烫手,心想幸而此刻天黑,不然被那小贼见了,还指不定要怎样一番嘲笑呢。
    笑然自云雾背上翻下来,道:“你助他把心脉护住,狐狸现在自运周天,受了打扰恐怕不成。”
    碧落料想此事玩笑不得,赶快收了心意,单手合在宿尘掌上。一个轮回转过,她知觉对方内息沉而绵长,虽然弱些却显然并无大碍,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笑然自袖中一摸,取出一支晶莹闪亮的小笛子来,此刻虽然黑暗,却也隐约能见笛上青光闪烁,仿佛竟是翡翠制成。碧落心中惊奇,暗道:他这袖中怎么藏了这么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又是匕首又是短笛,支支楞楞不嫌碍事吗?
    笑然将翠笛凑到唇边,眼睛向碧落一望。碧落会意,知道这便是当日所闻的厉害传音法了,于是默默运起内劲,带着两人功力缓缓周天。
    笛声高扬,锐响惊得鸟群四散纷飞。片刻之后,两三道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应过来,妖异幽咽如魂如兽,在如此黑夜中显得鬼气森森。他们有的显然还在十里开外,有的却不过两三里远,听来如在耳边。碧落一双大眼睛惊恐四顾,虽知道这是笑然口中的援军无疑,却还是觉着毛骨悚然。
    于是当片刻之后,吊死鬼吴此人先生人如其名地蓦然挺立在笑然面前的时候,她狠狠闭上眼睛,带了哭腔一声惊呼。
    一边,笑然皱眉道:“今晚上是怎么回事,你们接二连三都不好好的出来,阿螺已经被狐狸吓过一次啦。”
    吴此人嘿嘿两声惨笑,听出少主伪装身份一事多半已经戳穿,便中规中矩地一折脖颈,当作施礼,道:“少主,老鬼来晚了些。”说着脚下一飘,滑到碧落面前——幸而那丫头至此还未敢睁眼,否则面对忽然迫近的一张死人面孔,多半当场魂飞魄散。
    吴此人手臂僵直,在宿尘胸口一路劈哩啪啦地点过,那时宿尘被碧落震荡,已然连连咳嗽,此刻血脉中翻起的淤毒被生生压下,他皱了眉艰难醒转,出口便道一声:“老鬼,你借机报仇是不是。”
    “是借机还情。上回你给我打通阴阳二焦,下手也不见得多轻。”吴此人面无表情地一咧嘴,也不知是哭是笑。他说句:“交给我吧。”随手将宿尘一提,便横在了自己怀里。
    碧落觉着臂中一空,微微睁眼时,万分庆幸地见到那吊死鬼已然转了身去面对他家少主。
    笑然垂了双眼,一脸犹豫,但终究还是向宿尘低声道:“狐狸,对不住啦,这回你再要罚我什么只管说,我绝无怨言。”
    宿尘与吴此人听得都是一愣,两人对望一眼,宿尘疑惑道:“老鬼,我伤得很重么,要死了?”
    笑然“切”的一声,不满道:“成啦,你当我愿意说这肉麻话吗?”说罢向无此人一皱眉:“鬼叔叔,你赶来得正好,说正经事,这回五色缸使毒来着,放倒的恐怕不单是狐狸。”
    吴此人“嘎巴”一声点点头:“少主安心,土地老儿布置周到,连铁面判官也被招呼来啦,是毒是伤,都他说了算。我们兵分两路,他去料理客栈,我就先往这边来了。”说罢眼珠生生往下一垂,道:“狐狸,没法,今日你也得落到判官手上一回。”
    碧落听得心里茫然,暗道这又是什么古怪的名号了?他们魍魉山庄将诸多神神鬼鬼的角色收罗得还真是齐全。却听宿尘冷笑道:“免了,生死有命,犯不着麻烦他。”说着身子一挣就要跳下地来。吴此人也不答话,只是手臂钳紧,纹丝不动。
    笑然眼看他二人较劲,沉吟道:“狐狸,这时候还是别跟铁面叔叔赌气,你这回若好不利落往后谁来帮我料理麻烦?”说罢大敕敕地一笑:“鬼叔叔,你带狐狸先去吧。”
    宿尘万般无奈,索性合了双眼不再言语。吴此人看看少主又瞧瞧碧落,心知这是两个小娃娃要说些悄悄话,嫌自己碍眼了,于是嘎声一笑,道:“老鬼开道去了,少主安心,这条路上兄弟们片刻就收在眼下。”说罢身子僵僵直直地一转,几个纵跃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碧落眼中满是疑惑,皱眉看着笑然。此时天已破晓,浅灰鱼白擦亮东方,万里晴阳已然蓄势待发。笑然带了一点笑容目弛远处,半晌,忽然说一句:“阿螺,狐狸已有心上人了。”
    碧落被这突如其来的道述吓了一跳,蓦然抬眼时,笑然一双眼睛清亮异常,也正向她望来。那一刻,碧落心中是有些异样的。只是这异样来得淡然来得琐碎,仿佛不是难过,不是酸楚,甚至连失落也不是。碧落认真想了想,终于问:“是哪一位姑娘这样好福气?”
    笑然用手一指自己:“我。”说罢纵声大笑,清朗欢畅得如同高山流水落入杯中,满满的一捧。
    碧落愕然过后用力一顿足,恼道:“我可信了!”
    笑然好容易收敛欢笑,此刻轻轻地叹口气,望着碧落道:“阿螺,你师父卜卦当真准么,就一次偏差也没有过?”
    碧落皱眉思索,缓缓摇了摇头。
    笑然淡然一笑,道:“原本,无论你这命定之人是谁,只要你们还不曾相见只要他让我知道了,我必然是要去将他一剑削平了的。”
    他这番话轻描淡写的说来,听得碧落骇然一愣,心说凭什么?!笑然也不在意她震惊,望着万里长空微微眯起双眼,道:“现在看来,阿螺,你还是去北方吧。狐狸对我说过你师父声誉很好,你又如此敬重他,我们不该带累了你名声。那时我不愿听,可是仔细想想,还是他说对了。”
    碧落心中没来由地紧了紧,她看着晨光勾勒在那小贼面颊的一层薄韵,喃喃地在心中默念——北方?一霎时的遥远与陌生让她堵在胸中言语几乎脱口而出:
    我跟你们到魍魉山庄去,什么名声什么带累,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那便够了。
    ……但是冲动过后她记起来,一年以后,自己是要回家的。
    江南的山灵水秀柔媚风骨,好是极好,可终究不是自己世界。千里之外那一方小小竹林、师父身边的古卷清茗,才是自始至终执著的归宿。小贼,宿先生,魍魉山庄,乃至江南,一场邂逅之后缘分终须烟云散尽。那么说回忆里头少些热切,是否反而好些?
    碧落出神时,笑然来到云雾身边,拍拍它脖颈笑道:“乖,带你主人走得远远的,把一路上是是非非通通给踏在脚下才好呢。喂,你主人性子软,你可不许欺负她,听见没?不然我咒你往后再也吃不到胡萝卜。”
    云雾一个响鼻喷过,仿佛竟是回答。碧落看着这骨灵精怪的两……两位,淡然笑着,却也知道小贼是真的决议要与自己分别了。
    曾经被他纠缠时,碧落气愤懊恼,心中盼望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天再也看不到这条跟屁虫似的小尾巴,可是当这一刻终于来到面前,她的不舍却早已经填满胸腔。
    “阿螺,保重。”
    笑然骑在另一匹马上,回首而笑。那眼底面颊的明朗清澈一如当日初见,碧落心中柔软的一阵疼痛。
    小贼,往北如何我是不知道的,可是如今往南来了,我并没有后悔。
    望着渐渐远去的一骑烟尘,碧落在心里轻轻叹过。
    旭日高升,她牵了云雾望着茫茫四下,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应当走向哪里。
    ***
    三日之后,碧落在临江小镇的酒家当中收到了一对木匣。
    那时她百无聊赖地坐着,正为自己将师父所赠的玫瑰穿花锁链丢失而苦苦懊恼。蓦见一个渔人打扮的男子走进酒家,四下也不张望,径直便来到她桌前郑重一礼,道:“箫女侠,我们少庄主有些东西要交给您,您请过目。”说罢将手中捧的木匣向前一送,搁在桌上。
    碧落起初一惊,但听他提到“少庄主”三字时料想定是那小贼无疑,目中霎时带了些惊喜,暗道:看来这人也是魍魉山庄属下了,难怪知道我姓名。她看眼前木盒沉重古朴,疑惑道:“是什么?”
    “小人可不敢过问,箫女侠一看便知。”那人躬着身子喏喏而答,显然对碧落十分尊敬。碧落微一犹豫,还是伸出手来,将它们移到自己面前。
    第一个盒盖开启时,碧落咬了咬嘴唇,笑容赧赧地浮上脸颊——那里面,银龙盘卧雪光温软,不是别物,正她这两日朝思暮想的宝贝兵器。
    若问这行走江湖的吃饭家伙我们碧落姑娘是怎么弄丢的呢,便要转回三天前那密林一变。笑然手持断刀斩人手臂时,她心慌意乱,手中一软便抛了锁链在地上。后来眼看宿尘伤势沉重,好容易得知他无碍又有芜湖分别一事,接二连三变故将碧落心中填得满满的,至于想起锁链,那还是后来挂念着嫣如安危,一路折返时的事情。
    但当碧落返回原地时却惊讶发现,莫说横七竖八那四十余人不见了踪影,就连零落一地的断刀断剑也都凭空消失,除了青草上的折痕与凌乱无法抹去之外,偌大密林竟连一点血迹也没有留下。当时碧落牵着云雾站在宿尘曾经倚坐的那棵树下,心中一片茫然,仿佛昨夜种种只是梦境一场,今晨醒来,也许小贼依旧还是小贼,嫣如依旧还是嫣如,又或者她依旧睡在自家竹林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床榻上,根本没有出过远门……
    后来碧落也曾想过,笑然既说“有人会去料理”,那么自己所见九成便是料理之后的局面。只是这前后间隔不过一个时辰,如此举动,声势说小也不小了,魍魉山庄竟能这般迅速,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平了一场事端吗?若能,魍魉山庄,可也真不愧了它这名号。
    如今见到自己遗落在地的兵器被这样送了回来,碧落心想事情果然如此,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余,又不禁有些担忧嫣如的处境。
    此时捧来木盒的渔人道:“我们少庄主吩咐,打开此盒时,有句话要转告女侠,少庄主说:‘普天之下,再没有我这样赔本的贼了,别说偷窃不成,就算捡了东西也还要给人家送回去。我看我也不用打算啦,就让、就让……’”说到这里那人脸色尴尬,颇用了些力气,才继续道:“‘就让宿尘世不为人去好了’……”
    碧落微笑不止,听到最后,想起那小贼几次三番提及此句的狡猾神色,终于豁然明白,忍不住轻轻“呸”了一声,含笑道:“你倒是会捡便宜。”说着轻咬下唇,将第二只盒盖就手打开。
    一抹华光流淌而出的时候,碧落措手不及,缓缓抽了口冷气——但见木匣内,黄色丝缎当中,一只琉璃杯晶莹剔透,安静地卧着。
    片刻的失神,曾经情景风回闪现——临安,云来居,碧落赞过店家的碧螺新茶甘甜之后,随口问了一句:“先生,这店里面有琉璃器皿吗?品此清茶,是要它来盛的最好。”那时小贼笑道:“曼说这样的小地方不会有,就算问遍临安所有酒楼,人家有的,怕也舍不得拿出来待客呢。”
    ……这件小事,二人对话中当真只是一带而过,碧落自己没放在心上,也从没想到那个小贼竟会就此记住了,更何况,他从来是讨厌喝茶的。
    碧落皱着眉,轻轻将琉璃杯捧在手中。青黄彩韵旋杯流转,一抹倒影之中,她看见自己惊疑感动的眼色。一只琉璃杯价格不菲,难道说小贼,这便是我们相识一场的凭证?
    碧落微微出神,片刻之后才发觉杯身之下并不尽是黄缎,一方白罗叠得整齐,此刻正透来茶香阵阵。她心中一动,放下杯子,将罗帕自手中展开时,果然便是自己被笑然拿走的那块。碧落皱眉微笑,心道:他知道我是偷不回去的,到底还是还给我了。
    现下手帕已经不如当初纤痕不染,洁白底色当中,两行墨迹清晰映出。那是有人以狼毫蘸了沉香古墨,用心留下了笔迹。碧落细看时,五个字迹清灵醒目,风骨翩然地落在了手帕右下——
    能不忆江南?
    碧落抬起头,目支远处。她心想是的,一年以后自己回到家里,终日徘徊不去的,也就是这五个字了。
    能不忆江南。
    然片刻之后,目光再度回到手帕上时碧落发现,另有一行小字画个波折,竖在了正题左侧——
    ……就别忆了吧。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