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颠与文明

第28章


在病重对,内热使病人体内的空气和液体变得稀少,因此病人浮在澡盆的水上。但是,如果病人在操盆内泡上很长时间,"每天三个、四个,甚至六个小时",那么身体便开始松弛,水逐渐浸入隔膜和神经纤维,身体越来越重,也就自然沉到盆底了。 
  到18世纪末,由于水过于万能,反而声誉日下。想想看,它能使冷变热,使热变冷;它不仅不带来潮气,反而能用冷气产生加固、僵化作用,或者用自身的热度来维系一团火。在水中,各种有益或有害的价值不分轩辕地结合在一起。因此水就有了各种可能的组合及作用。在医学思想中,水是一种可以无条件地使用和操纵的医疗手段,其疗效从任何生理学或病理学的角度都可以理解。水有如此多的价值、如此纷法的作用方式,因此它能够证明一切,而又能否定一切。毫无疑问,正是这种多价性及其引起的意见分歧,最终使水的威力黯然失色了。到了皮内尔时代,水依然被使用,但它重新变得清莹了,原来夸大的性质被消除了,其作用方式仅仅是力学上的了。 
  在此之前,淋浴不如盆泪和饮水疗法那样盛行,而现在则成为受青睐的方法。然而,在抛弃了前一时期的各种生理学观点之后,水又重新获得其简单的净化功能。人们认为水产生作用的唯一性质是其强烈性。不可抵挡的水流可以冲刷掉造成疯癫的各种不洁之物。凭借自身的医疗效力,水使人回复到最简单的表现状态、最质朴的生存样式,从而使他获得再生。皮内尔解释说,这就是“把病人的越轨思想消灭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而这只有通过在几近死亡的状态下抹去这些思想才能做到。”因此,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在沙朗通等收容院里使用了这样一种著名的方法:适当的淋浴--"疯人被绑在一张椅子上,被置于一个冷水容器下。用一个大管子直接将冷水冲到其头上";突然的池浴--"病人治走廊来到底层,进入一间方顶房间,里面建有一个水池。病人被突然推入水平。"这种暴力行为据说是为了实现洗礼后的再生。 
  4.运动调节法。如果疯癫确是精神的不正常躁动,神经纤维和思想的紊乱运动,那么疯癫也会使身心失调,体液阻滞,神经纤维僵直,思维和注意为固定在一个逐渐压倒一切的观念上。因此,需要恢复思想、精神、肉体和心灵的运动,从而使之具有生机。但是,这种运动必须受到节制,而不能成为对神经纤维的无益颤动,因为神经纤维已不再接受外部世界的刺激。该疗法的新观念在于恢复一种与外部世界的稳健运动相适应的运动。由于疯癫者既可能狂躁不安,又可能蔫傻痴呆,因此该疗法就旨在使病人恢复一种有规律而又现实的运动,即顺从现实世界运动规律的运动。 
  这一时期的医生重新建立起古人的那种坚定信念。古人认为各种形式的散步和跑步有益于健康:单纯的散步可使身体灵活强健;逐渐加速的跑步可使体液在全身均匀分布,还可使器官的负担减轻;整装跑步能使肌体组织发热和放松,并使僵硬的神经纤维变得灵活。西德纳姆尤其建议用骑马来医治忧郁症和疑病症:“我发现,补血益气的最好方法是,每天骑着马在新鲜空气中长时间地漫游。在这种活动中,由于肺、尤其是下腹部的内脏受到颠簸,就能排除血液中淤积的废液,使神经纤维和各器官的功能得以康复,使自然热量得以补充,通过出汗或其他途径将腐败体液排出,或使这些体液恢复原健康状态,并且消除梗阻,廓清通道。最终通过使血液不断的运动来更新血液,使之具有特殊的活力。”海浪的翻滚是世界上最有规律、最自然的运动,也是最符合宇宙秩序的运动。朗克尔(Del.aners)曾认为这种运动对于人的心脏极其有害,因为它产生了许多危险的诱惑、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因为这些梦想事实上是极其邪恶的幻象。而18世纪的人则把这种运动视为有机体运动的强大调节器,因为这种运动体现了大自然的韵律。吉尔克利斯特(GilChfift)写了一篇题为《论航海在医学中的用途》的论文。怀特则认为,这种疗法很难用于忧郁症患者,因为"很难说服这种病人进行漫长的航海旅行;但是有一个例子应该举出:"有一位年轻的疑病症患者在被迫乘船航行了四五个星期后,病状完全消失了。" 
  旅行还能直接地至少是通过较直接的方式影响思想的变化,因为后者完全取决于情绪。五光十色的风景能排遣忧郁症患者的郁积。这种疗法古已有之,但是在18世纪则受到新的重视,其形式也多种多样,从实际旅行到文学和戏剧的想像旅游,应有尽有。卡级(Antoine ie Camus)为使各种忧郁症患者"放松大脑"而提出医治方法:"散步、旅行、骑马、做室外操、跳舞、看戏、读闲书、工作等,均能排遣苦苦纠缠的想法。"恬静多姿的乡间景色"能使忧郁症患者远离引起痛苦回忆的地方",使他们摆脱偏执的困扰。 
  与上述情况相反,躁狂症的躁动则可以用有规律的运动的良好效果来纠正。这里不需要恢复运动,而是要调节躁动,暂时停止其运动,使病人的注意力集中起来。旅行之所以有效,不是因为途中不断地休息,而是因为旅行使病人耳目一新,从而产生好奇心。旅行能在病人的思想完全听命于内部运动的振动的情况下从外部来分散其注意力。“如果人们能发现某些物体或人能使病人的注意力从胡思乱想转移井多少能集中在其它东西上,那么就应该让躁狂症患者经常见到这些物体或人。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旅行常常会带来许多好处,因为它打断了原来的思路,提供了转移注意力的对象。” 
  运动疗法能给忧郁症患者造成变化,能迫使躁狂症患者循规蹈矩。这种疗法隐含着这个世界力图控制精神错乱者的观念。它既是一种“齐步走”的口令,又是一种改造术。因为运动既规定了它的节奏,但又透过花样翻新而不断地要求病人的思想放弃自身而回到现世中。如果浸泡法确实一直隐含着关于沐浴和再生的伦理上的和几乎宗教上的记忆的话,那么我们在运动疗法中也会发现一个相对应的道德主题。与浸泡法中的主题相反,这个主题是,回到现世中,通过回到自己在普遍秩序中的原有位置和忘却疯癫,从而把自己托付给观世的理智。因为疯癫纯粹是一种主现状态。我们看到,即使是在经验论中这种治疗方法也与古典时期的疯癫体验的庞大组织结构发生着冲突。由于疯癫既是一种错误,又是一种罪过,因此它既不洁又孤立;它脱离了现世和真实,而它又因此而陷入邪恶。它的双重虚无性就在于一方面它是那种非存在物的可见形式,而非存在就是邪恶的,另一方面,它用空虚和谐妄的情感现象来表达谬误的非存在。它是绝对纯洁的,因为它什么都不是。如果说它是什么的话,那么它只是主体的消失点,在这个点上任何真理都被勾消。但它又是绝对不洁的,因为这种虚无是邪恶的非存在形式。因此,医治方法及其形象强烈的物理象征――一方面是加固和恢复运动,另一方面是净化和浸泡――是秘密地围绕着两个基本主题组织起来的:病人必须返朴还真,必须脱离其纯粹主观状态而回到现世中;必须消除使病人自我异化的非存在,但病人必须回到外部大千世界,回到存在的坚实真理上来。 
  这些方法被沿用的时间比其意义存在的时间更长久。当疯癫在非理性体验之外获得了纯粹的生理学和道德意义时,当古典主义借以给疯癫下定义的谬误与过失的关系被单一的罪过观念所取代时,这些方法依然被使用着,只是其意义要狭窄得多。人们所寻求的仅仅是一种机械效果,或者说是一种道德惩罚。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运动调节法蜕变为著名的“旋转机”。考克斯(Mason Cox)在19世纪初曾描述其机制和效用:将一根柱子垂直固定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将一把椅子或一张床悬挂在围绕立柱水平运动的支架上,将病人绑在上面。借助一个"不很复杂的齿轮系统",让机器按照"所需的速度"开始运转。考克斯引述了目睹的一例:这是一名因忧郁症而陷入僵痴的病人,"他的肤色黑青,眼睛发黄,目光盯着地面,四肢僵硬,舌头干涩,脉搏迟缓。"这位病人被放到旋转机上后,机器开始加速旋转。效果是出乎意料的。病人开始极度不安,从忧郁症的僵直变为躁狂症的亢奋。但是,在这种最初的反应过去之后,病人又回复到最初的状态。此时,机器的节奏变了,转得非常快,但也有规律地突然停顿几次。这样,忧郁症被驱除了,而旋转还未来得及造成躁狂症的亢奋。这种忧郁症"离心分离法"很典型地体现了对旧医疗方法的新用法。运动的目的不再是使病人回到外部世界的真理,而仅仅是产生一系列纯机械性和纯生理方面的内在效果。决定医疗方法的不再是真理的呈现,而是一种功能标准。在这种对旧方法的新阐释中,人的机体仅仅与自身及自身的性质有关系,而原先则是要恢复人的机体与世界的联系以及与存在和真理的根本联系。如果再考虑到旋转机很快被当作一种威胁和惩罚手段,那么我们就会看到在整个古典时期从多方面维护这些医疗方法的各种意义大大丧失了。医学手段原来被用于祛除罪恶,消除谬误,使疯癫回复到世界不言自明的真理,现在医学则仅满足于调节和惩罚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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