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书局

十一章 玲珑珠玑妙笔巧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越货时。搬炭的大娘直起酸痛不堪的腰,用拳头锤了锤,准备休息片刻再继续劳作;小二则从兜里掏出块槟榔送入口中,那是往来商客打赏他的谢礼。投鼠忌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隆东未必能够痛下杀手。
    许悠然脑中转了几个念头,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压住了自己颤抖的嗓音,笃定道:“若是隆叔有心为难小女,只怕是在乡野间就已下手了,想来还是念着我与少爷的情分,才能行至今日。废兴有数听天由命,若非少爷原来的丫鬟小花染疾暴毙,小女还未能够相伴左右,添茶磨墨,妥善照顾着,少爷也逐渐习惯了有我相伴左右。若是年内莫名陨了两名丫头,只怕传将出去,还以为隆家是有恶鬼附身,断了气运,有损声誉。还望隆叔多多指点,给小女一条明路。”
    隆东诧异地望着许悠然,还道她是个好糊弄的婆娘,不想如此难缠;这番话里忽然提到小花,是何用意。不过,隆东行走江湖,除了以暴制暴外,更通晓借力打力的话术,他坐在许悠然对面的石凳上,凑近她,压低了声音,用气声威胁到:“要说情分,还是小花与少爷情深意笃,两小无猜,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话虽如此,当日小花偷了府中银钱,还不是隆锦和盘托出,首肯除掉小花,还府中一个清净。”
    许悠然花容失色——原道是隆锦心思单纯菩萨心肠,不想小花之死他竟会袖手旁观,甚至参上一本。不,杀人诛心,这不过是隆东的策略,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就此离开罢了:他先贬低两人的情分,再暗示隆锦未必不会处置自己,如此心机,定是故意颠倒是非曲直,好挑拨离间,让人陡生疑窦,不可相信。
    见许悠然不语,隆东继续循循善诱道:“你与隆二纠缠不清,又与少爷不明不白,倘若一日叔侄情分断送你手,你便是宗祠的罪人;老爷真若怪罪下来,可未必会碍于你爹娘和新怀子嗣的面子,就此断绝关系也未可知;再者将近年关盗贼横行,没有老爷的庇护,可不保证许家会有什么闪失。呵,有一点你说的不错,隆家一年内死两个丫头,着实有碍——京城人多嘴杂,人生地不熟的,走失也是常事——话尽如此,如何自处还取决于你。”
    双手不沾血腥,仍能达到目的,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你这是威胁我。”许悠然抬起头,目光灼灼。隆东一愣,还道女人似水,这个小姑娘却是一道磷火,燃烧起来并不热烈,但烧在身上还是会烫的。
    “一家四口的命皆在你手中,你好自为之。你看,这才叫真正的威胁。”隆东说完,方才收起小刀,站起身拂袖而去。
    一夜噩梦。
    第二日,早起下楼,只见隆东正好端端地坐在杨逸之身边吃饼喝豆汁儿,笃笃悠悠的,许悠然就气不打一处来,想来自己尚未睡醒,噩梦还在继续。隆锦睡眼惺忪,一见到隆东,睡意便全消散了,两人客套几句,听闻隆东不过是来保护自己安全,这才放下心来,坐下与杨逸之闲话家常。
    不知其之无酒肠,对饮不得一蕉叶。杨逸之因前夜贪杯,多饮了几杯上品白酒,醉的不省人事,还需得柳谷丰等人帮衬着回到旅店。其余众人,也因贪酒,卧床大睡,早起者寥寥。杨逸之现在坐在桌边,头疼欲裂,勉强着说些闲话,全然没有注意到几人各怀心事的表情。
    “今日初九,你们若是闲来无事,可去北街三忘书斋逛一圈。为了给往来书商助兴,八月十五之前,玲珑书局在三忘书斋设有‘前会’,往昔出版的书报小说,会明码标价出售,喜欢的话可以买上一两本。”
    “此言当真?”许悠然来了精神。
    “当然当真。而且,江湖上书阁书社,也会趁此良机,来交换限量书籍,甚至交流某些后续故事,很是有趣。若是有缘,还能遇见玲珑书局里来监场的主笔,这等机遇可遇而不可求也。”
    此行许悠然心心念念的便是玲珑书局的执笔人韩青珏,杨逸之如此说道,让她心花怒放。该滚刀山滚刀山,该上砧板上砧板,她宁做盛放一夜的昙花,也不愿藏在泥土里做条蚯蚓。小泥鳅许悠然顾不上隆东刀子般的眼神,填鸭般吃完了早饭,便往北街而去。
    三忘书斋门口屏风上写着三列大字,正是忘爱恨、弃烦忧、断舍离。
    “此是三忘书斋的名号所来,乃是玲珑书局的创始人糊涂道人的手迹。七年前,老侯爷赖清泉痛失爱子,从此堕入云间,将玲珑书局交由自己凡尘兄弟羽玲珑来经营打理,自己不理俗事,五根清净,一骑绝尘,也算是洒脱之人。若我如他般有权有势,定下不了决心脱离俗世,去那山中做名灰袍道人,自炊自饮,粗茶淡饭聊此余生。”同行的北舵白杨向年纪小的金松解释道,许悠然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今日你怎的反常,不喜言语?”隆锦奇道。
    “许是水土不服,过两日就好了。”许悠然牵强地扯出一个笑容。隆东此招阴损,无凭无据地就植根下怀疑的种子,让许悠然对隆锦开始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想到自己往昔与小花的情分,想起隆锦此后就不再提起小花的往事,甚至是那句隆锦与小花曾情深意笃,许悠然更是有一股无名火从丹田往上翻腾。
    好一招挑拨离间。不行,你需得清醒,莫要被拐卖了还替山牙子数钱。
    门口已是热闹,许多早早前来的书商互相招呼,这四人无人相识,一路无阻,进入书社。只见正厅中间的桌椅板凳都撤走了,只剩下靠墙的三面桌椅,上面堆了些书刊。
    许悠然刻意与隆锦保持了距离,乘机钻过围聚的人群,拿起一本书册,正是《侠天下》官方印本,和杨逸之手抄的章节的确有差别。这本正本不仅多了些水墨肖像画,更令她吃惊的是,凉月女侠的故事的确收录在《侠天下》之中,而非《露水情幽》。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所言非虚,却未必是真实。
    在书院待的几月以来,她所认的字并不多,只能磕磕巴巴地读个大概。凉月与何又青的情事虽在,但无杨逸之说书时一般浓墨重彩,倒是对于扫除镖局之事说得更为详细——裕隆镖局横行霸世,不仅勾结黑道霸占官道,而且强收当地居民保护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可比开赌场开妓院更令许悠然愤怒——大约是因为她就是疾苦百姓中的一员,深受其苦。而凉月偷袭何又青,描写地并不磊落,的确,虽然裕隆镖局在她心中是大坏蛋,可凉月暗器伤害何又青,的确称不上君子行为。许悠然想,凉月之后三年隐居江湖,不仅是因为与何又青感情的无疾而终,更是对自己的一种反省。
    许悠然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绘着凉月的小像。只见她玉面具工笔细细描摹,除了杨逸之说书时提到的纹样,边界的刻纹大概是某种花;意笔则随意描绘了几笔轮廓,发丝飞扬,到袖口裤脚处,都是几笔勾勒,几乎留白,飘飘然之间,恍如谪仙。
    许悠然细细地看着书,一点儿都没在乎身边嘈杂的人群,和悄悄站到自己身边的隆锦。待她翻到最后一页,才看到《侠天下》的主笔人落款——青玉书生:韩青珏。
    正晃神时,有人喊了句:青玉书生来了!
    许悠然犹如晴天霹雳,浑身战栗,她小小的个子根本就看不到门口的情形,忽的感觉到身边有人拉扯着她的衣衫,只见隆锦蹲了下来,示意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许悠然没有犹豫,便坐在了他肩头,扶摇而起,成了书社里最高的那个妄人。
    青玉书生韩青珏果然书生打扮,一身青衣,远看只见他五官阴柔清秀,举手投足间,带着猫儿一般的孤高和妩媚,不喜生人,又撩动着路过之人的心绪,不自禁地想要多看他几眼。
    即使杨逸之年轻些、俊俏些;隆锦机灵些、大方些;红叶李正经些、稳重些,也比不上一面之缘的韩青珏。这恐怕就是戏折子里所说的,一见钟情。更何况此人博学多闻,才高八斗,又是京城子弟,咋的能和乡野匹夫一概而论。
    “只道是韩公子玲珑妙笔巧,珠玑文字高,不想今日见面,才知才貌双全,人间极品。”一名书商鞠躬向韩青珏打招呼,他正是山陕狼牙书社的康仲瑞。
    “康公子抬举。”韩青珏生得一双桃花眼,声音更是磁性,听得人心酥酥麻麻的,但他的语气并非热络,倒是有些冰冰凉凉的,像是一碗冰镇过的爱玉,爽口而清淡,“不如进后堂一叙。”
    直到两人进了后堂,许悠然的心还在扑通扑通狂跳,再低头侧看抱着自己小腿的隆锦,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是下定决心,从他肩头一跃而下。
    “昨夜蚊虫叨扰,一夜无眠,我有些乏了,回去补觉,你自己尽兴,不必介怀。”许悠然抛下这句,便冲出了书社,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隆锦,不知她是在抽什么风。
    按说昨夜醉酒,客栈里应是布满了宿醉的同僚,不想走进客房,只觉得空落落的,没什么声响,许悠然问了小二,才知道是南江书舍江复明携一干人等到了京城,这足矣打乱所有人的计划,登时住店的书商们倾巢而出,抢占先机去会见传说中的江先生。
    “不过,这木兰舵主还在房里,听说是患了风寒,不宜外出。”小二八卦道。
    也不知云杉有无好生伺候,许悠然半信半疑间靠近了木兰的房间,将耳朵贴在门上,只听到窗外北风呼呼声大作,心道咋的患了风寒还开着窗,便推开了木门。
    这一推可不打紧,只见木兰高大的身躯躺在血泊中,嘴唇发白,气绝身亡已久,而她的眉心插着一支银钗,正是隆锦昨日送她的那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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