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书局

十四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几日来的变故已让杨逸之疲惫不堪,无心赏月。先是许悠然自首,承认收人好处,弑杀木兰;再是冷杉逼迫他承认,许泥鳅只是他从洛城刚买来的小厮,与木兰之死毫无关系;最后是锦衣卫在附近古井找到凶器发簪,豆市街的秋水承认此为前日卖给悠然之物。证据确凿,不可翻案,许悠然就这样被锦衣卫给带走了去。先前被收押的店小二和季阿婆才沉冤得雪,得以释放。
    然则木兰的死讯依旧被压着,万木书阁对外宣称其身体有恙,不参加十五盛会;而青桐如愿以偿,成为北舵的代舵主,待得京城之事完结,才要去向老阁主禀报。如此一闹,到了八月十五,众人已是意兴阑珊,除去原本就安排留守的武夫及小厮,南北舵到羽玲珑府上拜谒的,不过数十人而已。杨逸之称病,将自己的座次让给了侄子隆锦,他们都明白,去参加赏月盛会,是许悠然为数不多的执念。
    羽玲珑原本是宫里的一名宦官,与生性荒唐的赖清泉结拜为了兄弟,之后羽玲珑便赎回了自己的宝贝,出宫和赖清泉一起经营玲珑书局。三年前,赖清泉离京后,玲珑书局的生杀大权就自然落在了他的手里,赖侯爷府也名正言顺地易主给了羽玲珑。
    此刻羽府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一派和乐融融之相。冷杉代表木兰,向门口迎客的韩青瑜交了拜帖和礼物,被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一行人被安排落座在院里靠前的大圆桌边吃酒,院里挂满了彩灯,灯火辉煌,台上舞姬正随着鼓点声跳着胡舞,极为鲜见,令人大开眼界。
    “师傅,我们该坐在何处?”一声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隆锦转头,只见三名灰袍道姑从侧门走入,三人高高矮矮,胖瘦不一,错落有致。
    “这位道长,”隆锦站起,快步走到灰衣小道姑的身边,那名姑子手戴银丝手套,扶一柄碧色长剑,抽刀出鞘,竟是一柄木剑。也是,若是一般武器,早就被卸下放在迎客间里了,“……小生唐突,觉着道长声音一如好友,这才冒犯了。”
    “无妨。”个高的道姑上下打量着眼前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少年,语气冷冰冰的。而稍矮的那个倒是热情地介绍道:“本座千稚和小徒千尘乃是西江府九元观的游方道士,今日见此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特来讨杯水喝。今能见面,即是有缘,千尘,不许在这位公子前失了礼数。”
    名叫千尘的小道姑听闻,立马将木剑插回剑鞘,她头戴的斗笠头寸稍大,一低头就往前下坠,不得已伸出右手扶着,再加白纱遮面,更是看不清面容。隆锦心下失落:许悠然早就被锦衣卫抓走,说不定已然处死,哪里会在这里再见,你莫要再发痴了。
    “我瞧这位公子印堂发黑,许是有灾啊,不如让我给你超度一番,”千稚美目横对,生怕千尘口误失语,在外人面前露了马脚。隔着面纱,千尘哪里注意得到她如刀般的眼神,一副老神在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走到万木书阁这一桌,自来熟地拿过酒壶,往酒杯里倒了一口白酒,用手指尖沾染,往隆锦身上弹洒,“上有文曲星,下有土地庙,我皆帮你打点完毕,交了人情。公子往后余生,飞黄腾达,延年益寿,百岁之命,孤家寡人。”
    “千尘,孤家寡人可不是这么用的。”千稚喝道。
    隆锦失笑,自己懦弱无能,半分保护不了喜欢的人,如今形单影只,即使落个鳏寡孤独的下场,也无可厚非:“多谢,还望小道长能够尽兴。”
    “那是当然。”千尘扶着斗笠,被千稚拉着走到了最远的边桌,那是特意为闻讯而来的游侠方士留的座位。
    “你们可听闻了,凉月女侠的故事结局?”旁边一桌讨论着外泄的消息,七嘴八舌,特别热闹,那是西乡的湘湘书局。江复明所率的南江书社还未出现,南边硬生生空出一桌,煞是突兀。
    “听说凉月女侠被杀了。”那人又道。
    原来是今日所出的小说《侠影》已然在手。书中记载凉月女侠去往南边,解救被安南军俘虏的妇幼途中,无意间听闻安南军突袭河溪小镇的军令。于是她转而去往小镇,告诫霸山为王的前守军何千帆,哪知何千帆认为有诈,两人一言不合,斗得两败俱伤,最后援军到时,小镇已是一片焦土,幸亏我军奋勇杀敌,才救下所俘百姓。
    万木书阁几人并无所动,他们已见识过了玲珑书局的手段,心中只道,凉月女侠的下场未必就是书中所写的模样,何又青也有可能三年前就已然死了,话本小说不过是给人留个幻像。
    “失陪。”青桐忽的觉得内急,便询问了茅房的方向,带着青松沿着回廊走到了偏院。他解手完毕,一摸腰际,上扎一枚银针,极其细微。他暗自纳闷,刚走出茅房,便觉身后一沉,被人挟持着脖子往后拽了几步,一直拖到青竹林旁。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女人冰冷的右手贴着青桐发颤的颈部皮肤,左手撩开斗笠白纱,从发髻上取下一枚小巧的首环刃,刀身笔直,刃尖折角,极易有利于小创口穿刺,“我且问你,木兰死得时候痛苦么?”
    “一击致命,并未有苦痛。”青桐没有示弱,他不信此人大费周章地进入书会,耐心地等他许久,就只是单单为了他这条命。
    “那就好。”那就好,我便饶你千刀万剐千蚁啃食之痛,她还未等得青桐讨饶,这一刀就轻而易举地刺入他脖后柔软的部位,青桐身体抽搐挣扎了几下,便就软软地瘫倒下去。她行事利落,将刀刃上的血用手擦去,重新插入发髻。
    “副舵主?”在门廊处等候的青松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往茅厕而来,当他走近时,只见得青竹微微颤动,似是有风袭过,“副舵主!”他扑到青桐的身上探查鼻息,已然气绝身亡。他的手上,放着一枚白玉面具的碎片,上缀花纹,正是书册上所绘,凉月女侠的面具。
    这次,兵马司的官兵不知如何提前得到了消息,很快围住了羽玲珑的府邸。中秋盛会还未开始,就划上了句号。凉月现身在羽玲珑府邸,并且杀死了万木书阁的一名副舵主,羽玲珑和韩青珏作为盛会的举办者,作为书册的编著者,自是被请去兵马司喝茶,身份转变,一个天一个地,令人唏嘘。
    待得挨个检查了身份后,三名灰衣道姑随着意兴阑珊的人流从府中缓步走出,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到一处无人之地。千稚低声问道:“小悠然,这次你还是没能达成所愿,是否后悔。”
    一番周折,中秋盛会对她已是前尘往事,身外之物,千尘,不,许悠然轻笑道:“我想见的人皆已见了,想报的仇皆已了了,现今能跑能跳,能吃能喝,还能遇见凉月……不,灵樾师傅,已然是再好不过了。”
    时间回到三日之前,许悠然被关在兵马司的牢狱之中,周围是一片黑暗。在黑暗里,时间是没有刻度的。许悠然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些不雅的声响,接着浑浊的空气中便掺入了些骚臭味儿。她烧的糊涂了,没有力气去在乎这些闲事,发出呓语一般的轻哼。等她再次醒来,已是在窗明几净的客房之中。
    床榻边,一头戴白纱斗笠的女子正搭着她的手腕,看其脉象。这几日皆是她笨手笨脚地喂药喂水,床褥上星星点点地洒着汤药污渍,不堪入眼。
    “你既已有力气说话,为何无话可问?”女子见许悠然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便问道。
    “我该如何称呼你,”许悠然顿了顿,继续道,“还是叫你季阿婆么?”
    原来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天她将计就计,一起被关在客栈客房中,两人因此相识。
    “我不姓季。”
    悠然笑道:“江湖上传闻易容之术何其玄之又玄,我看不然,若是能够将手脚也变得和老年一样,那才让人敬佩。那日你戴了手套,可忒不敬业了些。”
    灵樾见小丫头精神起来,颇有些成就感,自小到大,她连一只鸽子都养不过三日,能够把这小丫头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实属不易。也不知这家伙能在自己手里活过几日,她着实好奇。
    “用面粉浆糊,再调制些增稠增色的药剂,亦能够弄假成真,”她的声音沙哑而粗糙,一如喉咙里含着什么似的,囫囵听不清吐字,忽的又变得清脆欢快,一如少女,“只不过,忒浪费些物材,为了搬砖不太值得。”
    “‘不姓季’姑娘可否告知芳名?又是为何藏身于小小客栈,装作白发老人?”许悠然甜甜地笑道,蜜若砒霜。
    女子从旁边取来药碗,将碗勺一推,塞到许悠然的手里,让她自己喝药:“我无名无姓,不过是个云游四方的道姑,你若嫌我故作清高,就叫我一声灵樾师傅。至于伪装藏在客栈,是为保护木兰之故。”
    “只可惜……”悠然喝了口药,苦得小脸皱了起来。
    “没有什么可惜,”若许悠然见过海,便会知晓风平浪静的海面不过是滔天巨浪前的伪装,“我必让青桐,付出代价。”
    时间回到当下。
    “你以后是何打算?”灵樾问道。
    “我自是跟着灵樾师傅,吃斋念佛,以洗身上杀孽之气。”悠然仰着头,天真烂漫的模样。
    “哈哈哈,”灵樾大笑,自知悠然是在拿她打趣,“我等修的是糊涂道,拜的是杀神白起,杀戮恐怕得到阴曹地府里滚钉板下油锅才能消除了。”
    “那也好过满嘴说仁义道德,谢天恩浩荡的伪君子。”悠然掀开斗笠白纱,往南边看去,那里葬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爱恨嗔痴的少年时光,也葬着她心中的阳春白雪青梅竹马的少女心事。她曾经全心全意欢喜的人,她曾经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曾挺身而出为她说一句话,另一个趋于锦衣卫的淫威不过说她是洛城买来的小厮,她已心灰意冷。
    “我心意已决,从今日起,堕入空门。倘若两位师傅不收,那就此分手罢,此去一别,天高海阔,后会无期。”许悠然,不,千尘朗声说道。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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