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逆

    新纪元九百九十七年，宫陵玉与佳人相见，却比某个同门师弟晚了整整十年。
    他自然也看到了张妄生那耐人寻味、引而未发的一剑。
    擂台上的一男一女或许可被称为当今修行界最顶尖的奇才，但真正被他宫陵玉所重视的，仅仅是那个女子本身。
    翩若惊鸿。
    然后他看到了张妄生僭越的行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怒不可遏。
    却也无可奈何。毕竟靠武力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宫陵玉心知肚明。
    天北与青城的文论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新一代修行者之间的唇枪舌战好不热闹，两派长老也坐在一起高谈论阔忘乎所以……这便是论道，大家各执一词各有其理，时辰不到是不会轻易停下来的。
    宫陵玉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走到了余婕的身边。
    “你好……”保持着温和而不失礼节的笑意。
    余婕抬起头看了看他，略微有些惊讶，清秀的脸庞上跃动着某种不知名的光彩：“你是不是那个……那个……神仙转世？”
    “世人以讹传讹罢了。”宫陵玉谦逊地回答。
    “哦……”少女点了下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声音略显轻快：“有什么事吗？我正在陪一个朋友聊天……”
    低调地坐在旁边的张妄生对着终于把视线转向自己的宫陵玉咧开嘴笑了笑：“师兄你好！”
    “哦，师弟好。”宫陵玉继续温和而不失礼节地说道，“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吧？”
    “是呀是呀，”张妄生快活而欠揍地点着头，“我和余婕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呢……”
    “别胡说！”余婕有些羞赧地瞪了他一眼，张妄生却瞪了回去，少年少女大眼对小眼，完全不顾旁人的感受。
    宫陵玉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师弟……我和余师妹有话要说，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听呢？”
    “方便，当然方便！”张妄生挪了挪屁股露出一半的座椅，示意宫师兄大可不必见外。
    宫陵玉看都没有再看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少女黑亮的眼睛，白衣一尘不染，声音无比亲和：“我对余师妹一见钟情了呢……”
    周围早就安静了下来。
    “不知余师妹愿不愿与本人一起，共同探讨大道？”
    当然不是指一同参加此次文论中的论道，而是携手同行更为长远的修行之道。
    欢呼声与恭维声四处响起，青城天资出众的亲传弟子与天北的关门弟子和谪仙人，堪称天作之合。
    两位长老也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里，对视之后皆抚须而笑。
    余婕眨了眨眼睛，正准备开口作答，身边却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我们俩先来论一论大道吧，师兄？”在这万众瞩目之时，张妄生慢慢站了起来，挡在了余婕面前。少年似乎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坚毅的脸上已经面无表情。
    无数嘘声响起。
    宫陵玉看着这位不出预料地开始搅局的师弟，笑着点了点头。
    两派子弟不约而同地让出了场地。
    修行之道，已经被世人谈论了成百上千年，甚至更为长久的时间。若说当世修行者之中谁对大道的感触最深，世人首先会想到的并不是李椿或者王良四这种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最远的人，而是一个尚且极为年轻的天北剑修。
    天北的长老们对于宫陵玉有没有必要参加武战或许有过多方面的考虑，但他们却根本没有想过让宫陵玉参加与青城武院的文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李椿或者王掌门这种当世大能亲自出席，才有资格让这位谪仙人出圣言以对。
    和所有观战者一样，张妄生根本不认为自己能赢。
    两派长老亲自为他们做裁判。
    先论武道，宫陵玉以三言两语完胜之。
    其后论剑道，宫陵玉用时一盏茶轻松胜之。
    话锋一转，论及天人之道。一炷香后宫陵玉终胜之。
    结局完全在情理之中。只是众人对于张妄生能够和宫陵玉对峙那么久已经尤为惊讶。虽然多是常人心目中的歪理，但不可否认的是张妄生对于修行之道的理解竟非常之深刻，有些话语甚至能够和宫陵玉的金玉良言遥相呼应，同样引人深思。
    文论被宣告结束后，很多人仍坐在各处沉思不语，包括宫陵玉这位获胜者。
    他从张妄生身上看到了李椿的影子，更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带给他的感觉却又不尽相似。如果说那人亲自开创了一条“避世之道”，带领李椿在那条注定很长远的路上走得缓慢而坚实，张妄生却是曾经步入而不知为何又走出了那条的确难得可贵的通天之路。以宫陵玉超脱世俗的眼光来看，那人的画地为牢并不算是什么迂腐的手段，相反还堪称野心勃勃。如果真的再给他一千年，那人的确会有步入神仙境的希望，因为一飞冲天也好，拾级而上也罢，都是在往上走。只要一个方向没有错，不论走得多么缓慢、绕得多么远，总是会离那里越来越近的。
    那条路可通天，李椿也好，那人也罢，连宫陵玉都对此坚信不疑。
    可张妄生却说，通天之路无处不在。
    宫陵玉同样受过禅宗的影响，但他曾在苦海寺斋戒多日，并未算出佛道有丝毫希望。
    若无处不可通天，为何世间亿万生灵从未走出过轮回？
    会堂之中安静异常，人们各有所得，似乎亦有所失。正当宫陵玉苦思冥想之迹，一男一女偷偷溜了出去。
    春风异常和煦，宛如空山低语。
    “这些年我经常一个人呆在这里。”张妄生贪婪地呼吸着山崖间的新鲜空气，身边安静地坐着已经长大的少女。
    “我一直在想，你以前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总是想不明白。”少年惬意地躺在草地上，“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今天我在擂台上准备使出那一招的时候，还在心里期待过你会有多么吃惊……嘿嘿……”
    少女微笑以对，脸上的酒窝一如多年前。
    “谁知道你一点都不惊讶。所以说你早就知道了，我是很厉害的。”少年的心情看起来尤为舒畅，每一句话中都蕴含着笑意，“我那么厉害，所以你选择了我，是吗？”
    十七岁的余婕在心中想着一些事情，没有接张妄生的话。
    他们在那里呆了很久。
    日暮时分，少女终于问他了一件事。
    “其实我也没有算到，你竟然能和宫陵玉谈得那么深，他可是谪仙人……你说的那些东西，君子不争、圣人无积、冲而不盈……我都有在认真想。是谁教给你的呢？”
    “你说我俩聊的那些啊……”张妄生挠了挠头，竟有些不好意思。“你总结得真好，不愧是余婕。”
    “怎么？不是某个人传给你的道吗？”余婕略有疑惑。
    “嘿嘿嘿……”少年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指着附近的、头顶的以及遥远的天边的行云与飞鸟，“那都是我随便扯的呀！你想它干什么……”
    少年日思夜想，总算又能陪在自己喜欢的女孩身边。
    很多年前没能说出口的话，此时再无忌惮……
    “那些大道理比练剑还无聊，哪有这些东西有意思？”
    “你看那朵云像什么！”
    “余婕啊……”
    “嗯？”少女歪着头，脸庞被晚霞映得红润了起来。
    “余婕啊，”张妄生突然对着山崖大喊，“我……喜……欢……你……”
    佳人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