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却多情弦

1 【上半】落日有情还照坐


暖橙的一脉斜晖映染碧水,潋滟无际。温软的光线将珠沉湖畔卿怜水阁里假寐的少年惊了醒。白衣覆了残阳,笼着整个人似璨然的一道光,如洛神临水,袂影翩鸿。
    他犹带着慵困的睡意,漫不经心地抬起眸睫露出清致的脸。三分优雅一分睥睨的气度,看去便是十分的佻达风流;那深潭似的眸子却偏又平寂,云淡风轻的,仿似万丈红尘皆不在眼里。
    满渊城的亲贵子弟里竟是再寻不出第二个这般人物——尹氏端华,渊亲王尹卿华惊才绝艳的长子。
    恰时风起,少年伸指掠起鬓侧一绺发,低眉时牵动脊颈却引得青丝漫肩,倾下如水一样的流夜。
    他惯爱戴各色宝玉扳指,更衬出手指修长白皙,此时便把十指翻来覆去地赏,慵懒疲惫入骨。
    倏忽那指掌的动作凝定一瞬,唇边闲笑见深几分,仿佛带上些邪肆的况味,尹端华安然倚着美人榻叫破身后来人的名,语声清淡浑不见情绪。
    “凤衍。”
    无声欺近的男人闻言止了步子,眉梢微挑勾起些玩味的神色;待将少年对自己那不驯的直呼其名听真了又语带调笑:“方才小容说道公子独个儿在水阁里醉了,某巴巴地寻来,端华倒舍得这般无礼,真是不识好人心的——”
    凤衍于端华乃是业师,但素来仅讲学时少年同旁人一般称他为“凤主”,平日里见了却和父亲尹卿华一样,漫不经心只唤他名字。
    那时候凤衍亦如现下这般半真半假地以礼相责,七岁的少年睨他一眼,却笑得几分恣意:“为人师者,孤便是敬之不妨;只是渊亲王慕府里,除却先生不该有孤的长辈。”
    ——称父亲尹卿华时少年倒是极恭谨,不论人前人后,“先生”二字吐出来绝无半分勉强,诚心爱重。
    “坐下说话。”端华简洁令道,手势优雅地执起琉璃盏又尽了一觞酒,才缓言,“孤今日入宫时,昭质帝旧事重提,心境不佳得很,”顿了顿,瞥一眼已在水阁对面坐下的男人,莫名低软下声调,“衍必不怪我。”
    所谓旧事云者,不过是数月前的一场争名。
    尹氏后族是梦氏国姓之下最煊赫的门第,因此身为少主的端华稚龄出游翰墨场,泰半都还是为着不堕家声,虚应故事罢了。
    但六艺或是四学等,较之尹氏镌入骨血的极才全然算不得什么,文赋武学于端华不过像众多锦衣中的一件,并非刻意招摇,然任何时候穿了出去,也断不会失了身份。
    三岁识文五岁学诗,年九岁作《帝都赋》名传朝野,今上昭质帝御笔亲批“文有倾国色,犹胜帝都风华”,一时风头无两;十岁于后宫中秋夜宴奉旨献曲,一管白玉笛清音动人如仙乐,以至引得伎部第一舞姬于宫宴中痴立台上,自惭无能以舞相和;十一时同大将军师寒商赌斗箭技,竟尔赢下少年神射之名……凡此种种外,蹴鞠射覆飞鹰走狗一类声色犬马之事亦是精通——
    ——正是当世无二的少年风流。
    于是自渊亲王尹卿华被独称为“先生”之后,年且十三的端华也得人唤一声“公子”,不带任何姓字的、极雅逸的称号。
    “公子”。
    寥寥二字,隐然无尽的倜傥风流,也因此惹得同辈的世家子弟心下大是不忿了。
    天下谁人不知尹氏有敌国之财、泼天之势,不过拘着开国时的盟誓才居于梦姓王族之下罢了,所以历代帝王皆予尹氏一族无上尊崇,赐一纸御书给他家少主算得什么;戎马传家的师姓同尹家世交三代,而今天下承平,师寒商空领着大将军虚衔,又怎敢削了尹家颜面。
    人便是见不得旁人好。
    家有巨财便讥之暴富,官进高爵便骂之投机,如尹氏后族一般是累世高门之首,总须看定它门下出个浪荡子弟才顺过气来,幸灾乐祸的。
    “呵,当时哪知还有今日呢,纨绔子早晚败了家——”
    “可不正是这样说么,哼!”
    故此,端华就在毫不知情下,众望归附地成了不学无术的沽名钓誉之徒;又赶巧,今年上巳流觞会时少年正感了风寒,被凤衍强拘在家里静养。
    一见着这样传统上士子们比斗诗赋的交际场面尹端华竟称病未到,各家少年公子愈发坐实了心底讥诮。
    “果是不敢在人前丢丑呢,那空有个亲王爹爹的小少爷”,大司马家的霍三公子甚至将话放声说了出来。
    端华那时正在渊亲王处让他诊脉视疾,闻得这事儿倒也并不作色,只戏谑抬眼,盯着那来通传的从侍似笑非笑地抿了口梅子汁。
    隔日全城士子皆知,前些时候那卷风靡大陆一时纸贵的野史《端稗》,让他们全情敬服的著者“慕容式微”,便是目下惹得物议纷纷的公子端华。
    这事儿不知怎地传入宫里。
    昭质帝曾几次大赞《端稗》将沧澜大陆上古至青泠华国开国后,三千年间的史事写得犹如目见一般,堪称“史家绝唱”;今番得知它真正的作者更是大悦,甚至打算着将它定为大陆正史,与《沧澜源流》并行于世,不断催促端华续写。
    少年明面上总一径的婉拒,理由也恁是充分:近五百年之国事家父涉之甚深,恐不宜由尹氏子撰写。
    然而……
    “凤衍,先生的事孤一件也不知道!”水阁里的少年将琉璃盏狠狠掷在案上,酒浆淋漓了一衫,语声里纷扬着山颠月圆时空寂的雪。
    尹卿华作为男人的倾世风华,和他作为父亲的冷心无情相比,还微见得有些逊色。
    当然他并非不上心的。
    亲王世子的生活自是优渥;尹卿华教子颇有见地,又肯花心思调弄端华,一身绝学精心择了十之一二定为必修向他亲授,余下种种只要端华有意,亦不推拒;待到少年七岁上命他拜凤衍为师,也并没辍了亲躬督导;且每三日必与端华一道坐下清谈,或点茶或抚琴各有不同,更非不关心少年心境。
    “先生……从来看着我,撩拨我追着他一刻不敢懈怠。
    “可他从未提起自己的事。
    我从不知道他已到达哪里,在多高的云端俯视苍生——轻视我。”
    端华只是静静地说,忽而笑得有些异色:“衍,你觉得……我若像你那样做他情人,一切会否不同?”
    倏地凤衍纵笑,好似掩饰些什么:“你可知他心性……?
    “这男人对自己的人极好。然而这样的好,只有他给,你不能要。”
    “我自他七岁时追随至今。”凤衍自失似的一笑,“呵,你不知他年少时孤狠阴戾得像鬼……弦歌那孩子倾了心待他……他怎能……
    “可又那样美。
    “——我便是舍不下他那一星半点真心。”
    良久沉默。
    “端华,现下有月亮么?”凤衍笑。
    “青天白日地问月亮,衍那眼神莫不是未老先衰了。”少年睨他一眼,衅笑出言。
    凤衍勾唇,那神色一瞬间妖媚如鬼,抬腕无言一指。
    青蓝天色上一弯白月,淡淡凝在云畔。
    “其实,白日的月是极常见的,只不过人皆以为,日升则月落,非此即彼罢了。”凤衍悠然清叹。
    “正如先生无情——无情并非没有感情,
    但那份感情,却无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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