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8章


用锦盒珍藏,放在红木的架子里,时时拿出来摹拭,使其永保明亮与光芒,来证明人的品质与价值呢?
 
 
 
 
感谢困难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在街上问人:"请问您可不可以给我一些困难、一些挫折,一些痛苦?"
  所有的人都拒绝我,我着急地恳求别人:"那么,我雇用您,每小时五百元,请您给我一些折磨!"
  那些陌生人摇摇头,沉默地离开,我因找不到愿意折磨我的人而惊醒。
  我坐在床上发呆,是呀!困难,折磨,痛苦是多么珍贵!如果一切平顺,谁会静下来沉思,谁会生起智慧,谁又能在平凡安逸的日子中超越自我、登上高峰呢?
  如果没有困难,谁又会谦卑地跪下来祈祷?谁又能相信有无边的宇宙?谁又能寄情于来生呢?
  我深深地感谢着困难、挫折与痛苦。
  也深深地感恩那些曾经折磨过我的人,他们是多么慈悲呀!我并未花钱聘雇他们,他们却以宝贵的时间来考验我、提升我,为了增长我的智慧。 
 
 
 
 
蝴蝶的种子 
  我在院子里,观察一只蛹,如何变成蝴蝶。
  那只蛹咬破了壳,全身湿软地从壳中钻了出来,它的翅膀卷曲皱缩成一团,它站在枝桠上休息晒太阳,好像钻出壳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
  它慢慢地、慢慢地,伸直翅膀,飞了起来。
  它在空中盘桓了一下子,很快地找寻到一朵花,它停在花上,专注、忘情地吸着花蜜。
  我感到非常吃惊,这只蝴蝶从来没有被教育怎么飞翔,从来没有学习过如何去吸花蜜,没有爸爸妈妈教过它,这些都是它的第一次,它的第一次就做得多么精确而完美呀!
  我想到,这只蝴蝶将来还会交配、繁衍、产卵、死亡,这些也都不必经由学习和教育。
  然后,它繁衍的子孙,一代一代,也不必教育和学习,就会飞翔和采花了。
  一只蝴蝶是依赖什么来安排它的一生呢?未经教育与学习,它又是如何来完成像飞翔或采蜜如此复杂的事呢?
  这个世界不是有很多未经教育与学习就完美展现的事吗?鸟的筑巢、蜘蛛的结网多么完美!孔雀想谈恋爱时,就开屏跳舞!云雀有了爱意,就放怀唱歌;天鹅和娃鱼历经千里也不迷路;印度豹与鸵鸟天生就是赛跑高手。
  这些都使我相信轮回是真实的。
  一只蝴蝶乃是带着前世的种子投生到这个世界,在它的种子里,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
  "我将飞翔!我将采蜜!我将繁衍子孙!"
  在那只美丽的蝴蝶身上,我看到空间的无限与时间的流动,深深地感动了。 
 
 
 
 
不南飞的大雁 
  在加拿大温哥华,朋友带我到海边的公园看大雁。
  大雁的身躯巨大出乎我的意料,大约有白鹅的四倍。那么多身体庞大的雁聚在一起,场面令我十分震慑。
  朋友买了一些饼干、薯片、杂食,准备在草地上喂食大雁,大雁立刻站起来,围绕在我们身边。那些大雁似有灵性,鸦鸦叫着向我们乞食。
  朋友一面把饼干丢到空中,一面说:"从前到夏天快结束时,大雁就准备南飞了,它们会在南方避寒,一直到隔年的春天才飞回来,不过,这里的大雁早就不南飞了。"
  为什么大雁不再南飞呢?
  朋友告诉我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在这海边喂食大雁,起先,只有两三只大雁,到现在有数百只大雁了,数目还在增加中。冬天的时候,它们躲在建筑物里避寒,有人喂食,就飞出来吃,冬天也就那样过了。
  朋友感叹地说:"总有一天,全温哥华的大雁都不会再南飞了,候鸟变成留鸟,再过几代,大雁的子孙会失去长途飞翔的能力,然后再过几代,子孙们甚至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了。"
  我抓了一把薯片丢到空中,大雁咻咻地过来抢食。我心里百感交集,我们这样喂食大雁,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为了一时的娱乐,而使雁无法飞行、不再南飞,实在是令人不安的。
  已经移民到加拿大十七年的朋友说,自己的处境与大雁很相像,真怕子孙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因此常常带孩子来喂大雁,让他们了解,温哥华虽好,终非我们的故乡。
  "你的孩子呢?"
  "现在都在高雄的佛光山参加夏令营呢!"朋友开怀地笑着。
  我们把东西喂完了,往回走的时候,大雁还一路紧紧跟随,一直走到汽车旁边,大雁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南飞的大雁,除了体积巨大,与广场上的鸽子又有什么不同呢?一路上我都在想着。 
 
 
 
 
鲑鱼归鱼 
  朋友开车带我从西温哥华到北温哥华,路过一座大桥,特别停车,步行到桥上看河水。 
  河水并无异样,清澈悠然地穿过树林。
  "到秋天的时候来看,这条河整个变成红色,所以本地人也叫作血河。"朋友说。
  原来,到每年九月的时候,海里的蛙鱼开始溯河而上,奋力游到河的上游产卵。娃鱼的头是翠绿色,背部是蓝灰色,腹部是银白色,但是一到产卵季溯溪上游的时候,全身都会转变成红色,愈来愈红,红得就像秋天飘落的枫叶一样。
  在拥挤向上游的过程,一些畦鱼会力尽而死在半途;一些会皮肤破裂,露出血红的肉来;还有一些会被沿途鸟兽吃掉;最终能到上游产卵的只是极少数。
  虔信佛教的朋友说,他第一次到河边看鲜鱼回游,见及那悲壮激烈的场面,看到枫与血交染的颜色,忍不住感动得流下泪来,如今站在河水清澄的桥面上,仿佛还看到当时那撼人的的画面。
  娃鱼为什么从大海溯溪回游?至今科学家还不能完全解开其中的谜。
  但是,我的朋友却有一个浪漫感性的说法,他说:"娃鱼是在回故乡,所以畦鱼也可以说是归鱼。"
  蛙鱼是在河流的水源地出生,在它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游向大海,虽然在海中也能自由地生活,在最后一季总要奋力地游回故乡,在淡水产卵,乃至死亡。初生的娃鱼在河中并没有充足的食物,因此初生时是以父母亲的尸体为食物而长大的。
  朋友说:"可惜你不是秋天来温哥华,否则就可以看到那壮丽的场面。"
  我虽然看不见那壮丽的场面,光凭想像也仿佛亲临了。
  不只是鱼吧!凡是世间的有情,都不免对故乡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在某一个时空呼唤着众生的"归去",只是很少众生像蛙鱼选择了那么壮烈、无悔、绝美的方式。
  我们在娃鱼那回乡的河流中,多少都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影吧! 
 
 
 
 
孔雀的笑 
  在夏威夷,朋友说要带我去看马科斯的棺材,马科斯出亡到夏威夷后,重病死在夏威夷,由于菲律宾政府的不欢迎,死后连棺材都不能返乡。 
  我开玩笑对朋友说:"我对伊美黛①。的皮鞋比对马科斯的棺材有兴趣呢!"朋友听了大笑,我说:"不过,我在菲律宾时已参观过伊美黛的鞋子,现在就去看看马科斯的棺木吧!"
  ①马科斯夫人
  马科斯的棺木被放置在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是粗糙的木板屋钉成的,其简陋的程度出乎意料,棺木前有马科斯的照片一帧,色彩有些灰黯,一束鲜花是刚插上的,还留着昨夜的露水。
  看守棺木的两位年轻警卫告诉我们,他们也是马科斯生前的警卫,追随马科斯到夏威夷,并且等待菲律宾政府批准后,就要随灵棺返回菲律宾。
  我们坐在木板屋前的铁椅上聊天,我想到像马科斯这样的一代果雄,死后也不过是小屋中的一具薄棺,这位因贪读而使菲律宾从亚洲最富的国家成为最破落国家的领袖,生前自己也不能预料吧!
  与我一起来的朋友,甚至拒绝与马科斯的棺木合照,他说:"我生平最恨贪官污吏,与这种人合照,还是免了吧!"
  离开马科斯的棺木,我们转到一间日本寺庙去,寺庙里有许多悠游的锦鲤,看到人竟从水面跃起,麻雀,斑鸠,红头鸟、乌鸦都不畏人,纷纷走到脚边示好。
  最奇特的是几只孔雀,几乎是奔跑着过来乞食,还大声"哈哈"叫着。我没想到美丽的孔雀叫声如此奇异,朋友说:"孔雀知道有东西吃,正在大声笑着。"
  我们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拿出来喂食,孔雀开心地吃起来,那五色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更为亮丽。
  吃完了,孔雀哗然一声,开屏了,一边"哈哈"大笑,好像感谢我们的喂食一样。
  回程的路上,我们又经过马科斯停灵的小木屋,小雨下了起来,我觉得一个人如果为了私情私利活在世间,那还不如一只孔雀,孔雀会开屏给人欣赏,并且有感恩的笑。 
 
 
 
 
海狮的项圈 
  旧金山的渔人码头,有一处海狮聚集的地方,游客只能远距离地观赏,码头上贴着布告:"此处码头属美国海军所有,喂食、丢掷或恐吓海狮,移送法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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