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10章


  我顺着圆通寺的石阶下山,看着这秋天清明的风景,想到佛是永远在的,佛是处处在的,在每一片叶、每一朵花、每一株草,甚至在吃冰淇淋清凉的心里。
  但是,拜着佛的人中,几人能知呢? 
 
 
 
 
第三面佛 
  到泰国旅行,朋友带我去拜泰国人认为最灵圣的四面佛。 
  通常拜四面佛要从第一面佛顺时钟方向拜过去,第一面是求平安,第二面是求财富,第三面是求情感,第四面是求事业。
  住在泰国的朋友说:"依照我的观察,一般人总是在第三面佛停留的时间最长,祈求得最诚心,可见在人间,感情是最大的难题呀!"
  为了求证朋友的说法,我们拜完四面佛,就站在一旁看别人拜,果然,不论男女老少,在祈求情感和婚姻顺利的第三面佛前,总是仁立不动很久,表情非常虔诚。
  人是因感情而投胎,感情因此是生命最大的难题。
  离开四面佛时,我想,如果每个人都有朝拜四面佛时那虔诚祈愿的心,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在感情的理解,那情感的难题也可以解决不少吧!
 
 
 
 
眼前的时光 
  有一位信佛很虔诚的教师,时常在课堂上灌输小学生对佛教的认识。
  一大,他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关于地狱的恐怖,然后他问学生:"有谁想要下地狱的,举手。"
  果然没有人举手,教师感到很欣慰。
  然后他又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极乐世界的美好,他问学生:"有谁想去极乐世界的举手!"
  大部分的小孩子都举手了,只有角落里一个孩子没有举手,面色凝重。
  老师把他叫起来,问说:"为什么你既不想去地狱,也不想去极乐世界呢?"
  那个孩子说:"我妈妈说,放学的时候哪里也不准去,要直接回家!"
  这是一个笑话,也不全然是笑话而已,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在强调来生的重要,也告诉我们过去的罪孽多么可怕,因此使许多宗教徒都活在过去的赎罪和未来的寄托之中,忽略掉眼前的时光。
  其实,眼前的时光才是最真实的,要去地狱或天堂都应该从眼前起步。
  在眼前的时光中欢喜,有光明与爱,就是天堂。
  在眼前的时光中痛苦,黑暗与堕落,那一刻就是地狱呀!
 
 
 
 
真理 
  有人来问我关于"真理"的消息,这倒使我陷入了迷惘,无法作答。 
  如果以佛家的观点来看,真理是无为的真如本体,是用来对照俗世那些有为事相的。
  假如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么,无心出岫的云、自由飘荡的风、美丽开放的花、飞过困野的鸟里,到处都有真理。
  佛家又说,不生不灭,非有相非无相、诸法的本来为真理,是用来对照充满生灭的、分别的、混乱与执著的红尘世界,假如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么在蔚蓝的天空与海洋,在飘浮于空中的草香、在白雪积了又融的山头、在春夏秋冬都翠绿的山林中,也都饱含着真理。
  可是,到处都在显现的真理,我们是否能够体验与觉知呢?
  真理恒存,在偶然的一闪中,惟有能体验者可以相映,正如农夫望着天空的闪电而知其意义。
  真理无为,隐藏于事相之内,惟有能觉知者可以相得,正如笋农观士地痕迹而能找到春笋。
  真理是没有隐藏的,有心的人就会找到。
  我对那个来问的人说:"我也不能诠释真理,我惟一知道的是,真理必须来自体验与觉知,必须是自己的,凡有所依赖、有所疑惑,那就不是。" 
 
 
 
 
麻雀的心 
  住乡下的时候,后山有一片相思林,黄昏或清晨,我喜欢去那里散步。
  相思林中住了许多麻雀,总也是黄昏和靖晨最热闹,一大群麻雀东蹦西跳、大呼小叫,好像一座拥挤热闹的市场,听到震耳的喧哗声,却没有一句听得清楚。
  路过相思林时,我常浮起一个念头:这一群麻雀为什么不肯歇一歇呢?它们那样子无意义地蹦跳、无意义地呼喊喧哗。又是为什么呢?
  我的念头生起后就灭去了,没有特别去记挂,只是,每走过相思林,那念头就升起一次。
  相思林的麻雀偶尔也会数只一群飞到窗前的庭院,跳来跳去,叫一叫,就呼啸过去了。
  有一天,黄昏时从相思林散步回来,坐在窗前喝咖啡,突然看见六只麻雀飞来了。
  我知道那是一只母麻雀带着五只小麻雀。长时期对麻雀的观察,使我知道,那身形较瘦、颜色较黑的是母麻雀,而羽毛较浅、身材篷松显得有些肥嘟嘟的是小麻雀。
  它矍先停在草地上,在那里讨论什么事情似的,这时我听到母麻雀与小麻雀的声音竟不相同,大约低了两度左右,略为沙哑。
  然后,我看见母麻雀一跃而起,向不远的开满管芒花的芒草地飞去,非常准确地停在一株芒草上,黄昏的秋风很强猛,使芒草摇来摇去,加上母麻雀的体重,晃得更厉害了,母麻雀啁啁地叫,小麻雀则吱吱喳喳笑成一团,显然是为母亲欢呼,只差没有鼓掌,有两只跳得快翻筋斗了。
  母麻雀又啁啁地叫,接着五只小麻雀一拥而上,各自跳到不同的芒草叶上,一时之间,芒草堆中东倒西歪,小麻雀们没站好,都落到地上,母亲急切地叫了一阵,显然是给它们加油打气,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回到原先的草地上,哗然而起,再飞去芒草堆里,站在秋风猛烈的芒草叶尖。
  这样经过了好几次,五只小麻雀总算学会了站在芒草叶尖随风摇动的本事。母麻雀宽慰地说了几句,带大家飞回草地,再嘻嘻哈哈唱跳一阵,突然欢呼一声,往相思林的方向飞去。
  看麻雀飞远,我才发现端在手中的咖啡早已凉了,在刚刚那令人惊奇的一幕里,我似乎听懂了麻雀的语言——不,或者不是语言,应该说我听懂了麻雀的心。
  原来,麻雀们每天不能安歇地跳跃、叫个不停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只是我们从人的角度听来,不明其意罢了。
  这样的发现使我忍不住动容,知悉如果我们有更体贴的心,就能更进人万物的内在,如果我们的心有如镜子明澈,我们就能照见众生平等、皆有佛性、遍及法界的真实了。 
 
 
 
 
笑春风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是唐朝诗人崔护的一首诗《题都城南庄》,我今天在整理旧照片时,心中就一直浮出这首诗。
  我站立的旧厝的枣树与桃树都已经砍除了,昔日的女友已经嫁人,从前的朋友早就星散。有一些相片,甚至站在什么地方拍的,都忘记了。
  只有在看旧照片时,看到去年与今日,人面与桃花,分合,散散聚聚,才令人对生命的流逝感到更深的怅惘。
  那每一个人面、每一朵桃花,都是回不去的年华啊!
  幸好的是,不论年华去也、不论分合聚散、不论多少的背弃与分离,每一年的春风总是在的。人面可能分离,桃花必会凋谢,只要我们在分离与凋谢中不失去微笑的心,就能永远与春风相约。
  苏东坡有两句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年年都有好景,只看我们能不能珍惜了。
  世间的春风总是在的,人欠缺的是心里的春风,还有微笑。
  春风总是在的。
 
 
 
 
前世与今生 
  有一个人来问我关于前世的问题,说他常常在梦里梦见自己的前世,他问我:"前世真的存在吗?"
  前世真的存在吗?我不能回答。
  我告诉他:"我可以确定的是,昨天的我是今天的我的前世,明天的我就是今天的我的来生。我们的前世已经来不及参加了,让它去吧!我们希望有什么样的来生,就掌握今天吧!"
  前世或来生看起来遥远而深奥,但我总是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很好的领悟力,就能找到一些过去与未来的消息。
  就好像,我们如果愿意承认自己的坏习惯与坏思想,就会发现自己在过去是走了多么偏斜的道路。我们如果愿意去测量,去描绘心灵的地图,也会发现心灵的力量推动我们的未来。
  因此,一个人只要很努力,就可以预见未来的路,但再大的努力也无法回到过去。
  所以,真正值得关心的是现在。
  我对那时常做前世梦的朋友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前世的梦,还不如活在真实的眼前。"
  真的,世人很少对今生有恳切的了解,却妄图去了解前世,世人也多不肯依赖眼前的真我,却花许多时间寄托于来世,想来令人遗憾。 
 
 
 
 
一只鸟又飞走了 
  儿子小时候,每次吵闹,我就拿起电话筒拨一一七给他听,一一七是报时台,会不断播报时间,每十秒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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