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33章


  那条河,一直是我们居住的村落人家赖以维生的所在,种稻子的人,每日清晨都要到田里巡田水,将河水引到田中;种香蕉和水果的人,也不时用马达将河水抽到干燥的土地;那些种青菜的人,更依着河边的沙地围成一畦畦的菜圃。
  妇女们,有的在清晨,有的在黄昏,提着一篮篮的衣服到河边来洗涤,她们排成没有规则的行列,一边洗衣一边谈论家里的琐事,互相做着交谊,那时河的无言,就成为她们倾诉生活之苦的最好对象。
  在我对家乡的记忆里,故乡永远没有旱季,那条河水也就从来没有断过,即使在最阴冷干燥的冬天,河里的水消减了,但河水仍然像蛇一样,轻快的游过田野的河岸。
  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过那条河,上学的时候我和河平行着一路到学校去,游戏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在河里或河边的田地上。农忙时节,我和爸爸到田里去巡田水,或用麻绳抽动马达,看河水抽到蕉园里四散横流;黄昏时分,我也常跟母亲到河边浣衣。母亲洗衣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堤防上散步,踞起脚跟,看河的尽头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我爱极了那条河,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封闭的小村镇里,我一注视着河,心里就仿佛随着河水,穿过田原和市集,流到不知名的远方——我对远方一直是非常向往的。
  大概是到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学校要举办一次远足,促使我有了沿河岸去探险的决心。我编造一个谎言,告诉母亲我要去远足,请她为我准备饭盒;告诉老师我家里农忙,不能和学校去远足,第二天清晨,我带着饭盒从我们家不远处的河段出发,那时我看到我的同学们一路唱着歌,成一路纵队,出发前往不远处的观光名胜。
  我心里知道自己的年纪尚小,实在不宜于一个人单独去远地游历,但是我盘算着,和同学去远足不外是唱歌玩游戏,一定没有沿河探险有趣,何况我知道河是不会迷失方向的,只要我沿着河走,必然也可以沿着河回来。
  那一天阳光格外明亮,空气里充满了乡下田间独有的草香,河的两岸并不如我原来想像的充满荆棘,而是铺满微细的沙石;河的左岸差不多是沿着山的形势流成的,河的右岸边缘正是人们居住的平原,人的耕作从右岸一直拓展开去,左岸的山里则还是热带而充满原始气息。蒲公英和银合欢如针尖一样的种子,不时从山上飘落在河中,随河水流到远处去,我想这正是为什么不管在何处都能看到蒲公英和银合欢的原因吧!
  对岸山里最多的是相思树,我是最不爱相思树的,总觉得它们树干长得畸形,低矮而丑怪,细长的树叶好像也永远没有规则,可是不管喜不喜欢,它正沿路在和我打着招呼。
  我就那样一面步行,一面欣赏风景,走累了,就坐在河边休息,把双脚放泡在清凉的河水里。走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路经一个全然陌生的市镇或村落,那里的人和家乡的人打扮一样,他们戴着斗笠,卷起裤脚,好像刚刚从田里下工回来,那里的河岸也种菜,浇水的农夫看到我奇怪的走着河岸,都亲切的和我招呼,问我是不是迷失了路,我告诉他们,我正在远足,然后就走了。
  再没有多久,我又进人一个新的村镇,我看到一些妇女在河旁洗衣,用力的捣着衣服,甚至连姿势都像极了我的母亲。我离开河岸,走进那个村镇,彼时我已经识字了,知道汽车站牌在什么地方,知道邮局在什么地方,我独自在陌生的市街上穿来走去。看到这村镇比我居住的地方残旧,街上跑着许多野狗,我想,如果走太远赶不及回家,坐汽车回去也是个办法。
  我又再度回到河岸前行,然后我慢慢发现,这条河的右边大部分都被开垦出来了,而且那些聚落里的人民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和生活态度,他们依靠这条河生活,不断的劳作,并且群居在一起,互相依靠。我一直走到太阳往西偏斜,一共路过八个村落的城镇,觉得天色不早了,就沿着河岸回家。
  因为河岸没有荫蔽,回到家我的皮肤因强烈的日炙而发烫,引得母亲一阵抱怨:"学校去远足,怎么走那么远的路?"随后的几天,同学们都还在远足的兴奋情绪里絮絮交谈,只有我没有什么谈话的资料,但是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的地方——就是那条小河,以及河两岸的生命。
  后来的几年里,我经常做着这样的游戏,沿河去散步,并在抵达陌生村镇时在里面嬉戏,使我在很年幼的岁月里,就知道除了我自己的家乡,还有许多陌生的广大天地,它们对我的吸引力大过于和同学们做无聊而一再重复的游戏。
  日子久了,我和小河有一种秘密的情谊,在生活里受到挫败时总是跑到河边去和小河共度;在欢喜时,我也让小河分享。有时候看着那无语的流水,真能感觉到小河的沉默里有一股脉脉的生命,它不但以它的生命之水让尚岸的农民得以灌溉他们的田原,也能安慰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让我在挫折时有一种力量,在喜悦时也有一个秘密的朋友分享。笑的时候仿佛听到河的欢唱,哭的时候也有小河陪着低吟。
  长大以后,常常思念故乡,以及那条贯穿其中的流水,每次想起,总像保持着一个秘密,那里有温暖的光源如阳光反射出来。
  是不是别人也和我一样,心中有一个小时候秘密的地方呢?它也许是一片空旷的平野,也许是一棵相思树下,也许是一座大庙的后院,也许是一片海滩,或者甚至是一本能同喜怒共哀乐一读再读的书册……它们宝藏着我们成长的一段岁月,里随有许多秘密是连父母兄弟都不能了解的。
  人人都是有秘密的吧!它可能是一个地方,可能是一段爱情,可能是不能对人言的荒唐岁月,那么总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像小河与我一样。
  有一天我路过外双溪,看到一条和我故乡一样的小河,竟在那里低徊不已。我知道,我的小河时光已经远远逝去了,但是我清晰地记住那一段日子,也相信小河保有着我的秘密。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至死靡他 
  最近在年轻人中流行着一首歌,是罗大伤作的《恋曲一九八○》。这首歌旋律缠绵,被称为台湾的新摇滚乐,但是它歌词里所含的意思是叫人吃惊的,我且抄录几句: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锦天的欢乐将是明天伤痛的回忆。"
  "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或许我们分手,就这样不回头,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明天要分离。"、这首歌充满了对爱情虚无、悲观、自来自去的看法,听得令人辛酸,辛酸的是它几乎是冷静客观的分析了八十年代年轻人的爱情观。现实社会里受挫的、离散的、短暂的、悲剧的、感伤的爱情,已经不是电影、电视和小说的专利,而是每一个人只要举目四顾周遭的朋友,就会发现不完整的、片断的爱情是到处都在发生的。当曾经誓结白头,生死与共的伴侣,或者背离了自己,或者自己叛别了他,而分手的原因有时是细小如芝麻,有时是个根本不可能的谜,于是紧接着斩钉截铁"永远的盟誓"的,就是"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叹息。
  我想,对着爱情的永恒性怀疑,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现象,于是年轻人不再像过去那么痴心,那么欲生欲死,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保持着爱情的距离,不能全心投入,现在最受年轻人向往的爱情,似乎不再是生死与共。休戚相往的情爱世界,而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的偶然。分离得愈是潇洒,愈是令人喝采,分离得愈是痴心,就愈是令人嘲笑。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事件,因此不免自问一句:"爱情这东西我们明白了吗?"如果爱情竟如薄纸一张,完全没有信念,也可以分离,也可以不分离,那么爱情义是什么呢?最令人伤心的不是年轻人没有爱情,而是大家对"爱情的永远"普遍的丧失了信。
  在中国的古代,祖先曾为我们留下许多光芒四射,可歌可泣的爱情篇章,这些伟大的爱情,或生或死或合或离,尽管结局有喜有悲,但是它之可以流传至今,是因为"永远"。他们都相信坚贞的情爱有永远,生时精神可以永远,死后化成比翼鸟、化成连理枝,还是可以永远。
  我们时常感叹现代没有伟大的爱情,是不是正因为现代人对永远的观念淡泊的原因呢?
  前面提到罗大伤的《恋曲一九八○》,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溯到两千年前,在《诗经·邺风》里有一篇《伯舟》,也是古人咏叹爱情的歌声,原文是:
  泛彼柏舟,在彼河中,髯彼两髦,实难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髯彼两髦,实难我特,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首优美的占典诗歌,翻成白话应该是:
  正划向河中央的柏木船里,
  坐着长发的少年,
  正是我心仪的爱侣,
  我对他的爱到死也不改变。
  母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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