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52章


阿李"这个人是我读过的美国小说里最可敬可爱的中国人,光是这一点,斯坦贝克就令我敬重。我在咖啡屋里坐到黄昏,傍晚美丽的霞光照耀了整个撒玲娜,在斯坦贝克的年代,撒玲娜是什么面貌呢?我想再读一段他的描写:
  山谷宽广平坦的耕地上铺着一层肥沃的泥土,只要冬天里一次充沛的雨水,就能使草木花卉生长起来。在多雨的年头,春天的花朵是不可置信的美。整个山谷平地,包括山麓在内,铺满了羽扇豆花和罂粟花。有一次一个女人告诉我,假如在有颜色的花中间衬上几朵白花,那花会显得更鲜艳光彩。每一瓣蓝色的羽扇豆花都镶上白边,于是整个原野的羽扇豆花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更蓝。掺杂在其间的是斑斓的加里福尼亚罂粟花。这些花也是色泽耀目的——不是橙黄,也不是金黄,假如纯金溶解了能凝成膏状,那金黄色的凝脂可能就是这些罂粟花的颜色……
  今天的撒玲娜不再有那么多蓝的、白的、金黄色的花了,但是这无关紧要,斯坦贝克的小说比这些花的本身更多彩,如同黄昏的晚霞照着撒玲娜,我从来没有像那一次,在作家的出生地体会文学那么深刻。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
 
 
 
 
边城之夜 
  到圣地亚哥时已经夜深了,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的时候,打开地图,发现圣地亚哥正好在墨西哥的边境上。夜的圣地亚哥很美,可是和美国西部的城市一样,一人夜就没地方可去了。随便问了旅馆的服务生,他说:在墨西哥的边城蒂娃娜夜里营业到凌晨,有许多又便宜又好的墨西哥皮货。
  妻子一听雀跃起来:"我们就去蒂娃娜吧!"
  我们赶上最后一班开往边境的巴士,乘客寥寥落落,显得十分清冷;有几位合法到美国工作的墨西哥人,正用急速而有点亢奋的西班牙话交谈,他们的话在巴士里转来转去,竟让我觉得是坐在回旋的车上。
  天很冷,一月的美国西南边疆,却带着一点北国的风味。车窗玻璃上重重的结了一层雾,那雾真如帐子一样,你用手拨开,一霎眼它又悄悄的爬上窗子。我正在用手拨开窗上的雾帐,一个热情的墨西哥人叽叽啦啦的讲了一串西班牙话,我们一句话也听不懂,比手划脚半天,才知道他说:汽车暖气坏了!
  另两位墨西哥人,从巴士的前排往后走,也靠过来找我们聊天,幸好他们两位是懂英语的,问了我们一大堆话:从哪里来?到墨西哥干什么?墨西哥城很漂亮,要不要去走走,由于他们的问话太快,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一时之间不知叫我们如何回答。
  "你们喜欢墨西哥吗?"其中一位长得秀气的青年问,他这个问题使我们忍不住笑起来:"还没有去过,不知道喜不喜欢。听朋友说是一个充满原始风情的地方。"妻子的反应比较快,她说:"这个问题应该我们来问你,你喜欢墨西哥吗?"
  墨西哥青年们忍不住笑了,但是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陷入沉思,抬头望向车头,车头远处,正是我们要去的他们的故乡。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要是真的喜欢,就不会去美国工作了,可是自己的家总是自己的家呀!"
  "听说墨西哥不欢迎中国人去,是不是真的?"我问他。
  "中国人太会赚钱了,把我们墨西哥的钱都赚走!"他想一想:"其实也不是不欢迎,确实的原因我们也不清楚。"
  车子快到墨西哥时,车道突然开阔了,变成六线道,使我突然想起台湾的高速公路,"墨西哥到了,墨西哥到了。"他们高兴的对我们说。巴士缓缓地停在边境上,边境的关卡赫然出现一块挂在高处的大招牌:"Mexico",关卡旁的墙壁画了许多美女,广告可口可乐、电视、手表之类的东西。
  我们没有经过关卡就直接进墨西哥(从美国到墨西哥二十英里内不用检查),一进墨西哥,就有许多计程车司机一拥而上向我们兜客,"一部车到蒂娃娜五十元美金",问过了一个又一个司机,都是五十元美金,我说:"这里到蒂娃娜开车不要十分钟,五十元太贵了。"
  "你到过蒂娃娜?"一位司机问。
  "去买皮货买过好几次了。"我故意欺骗他:"我以前坐车都是一个人十元美金,两个人二十元,如果你不载,我们就回美国去了。"我们作势要走,他赶紧拉住我们:"好啦!好啦!就算二十元,但是要小费。"
  "小费给你五元。"我说。他欣然同意。
  其实,蒂娃娜比我们估计的还要近,墨西哥的计程车司机开车像亡命一样,我们七分钟已经到了蒂娃娜,就停在市中心。我看看表,正好凌晨一点,下车后才知道糟了,蒂娃娜城虽然还是灯火通明,可是商店全打烊了。我们不甘心坐原车回去,就随便在附近闲逛,在街的转角处有两家饭店写着斗大的中国字,是中国人开的——在吃的方面,中国人真是无远弗届。
  老板操广东话,我们一句也不懂,幸好他的儿子会讲英语,我要了一瓶啤酒,妻子要了一杯咖啡,老板搞清楚我们是中国人,特别优待,咖啡免费。邻桌有四位墨西哥人,在深夜的饭馆里还带着宽边大草帽,听说是等着天亮排队去美国工作的,偶尔进来一两位穿着人时的墨西哥少女,看神情举止是来拉客的。
  老板说他们的店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我们便打定主意不去找旅馆,要在饭馆坐一夜;正这样想时,跑进来一对孪生的墨西哥小孩,长得一模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走在后面的一个脸上还挂着鼻涕,长相很是清秀。为首的一个跑过来用非常生涩的英语说:"为你们唱一首情歌好吗?"我点点头。
  兄弟俩站定了,用很宽宏的声音唱起歌来,唱的是西班牙语,但是他们唱得很婉转动听,光听曲子就知道是一首动人的情歌。他们唱得很卖力,还用脚打着拍子,只差没有手里抱着吉他跳舞,妻子说:"这么小,情歌唱得这么好,长大怎么得了?"这首情歌唱得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唱完了,两个小兄弟羞涩的伸出手来,原来是要给钱的,我给他们一块美金。
  "先生,你给太多了,我们再唱一首还你。"流鼻涕的说,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这一次他们唱的不是情歌,好像是一首儿歌,因为节奏明快,句子很短,整个饭馆一下子全感染了一种轻快明朗的气氛,清脆的童音在空气中流动着。他们很快的唱完,很有礼貌的深深一鞠躬,说声谢谢,回身就要走,我说:"坐下来,我请你们喝茶。"
  "不用了,我们还要赶到别家酒店去唱情歌呢!"说完,一溜烟跑了,我们不禁莞尔。
  我想,不管任何地方,任何国籍,任何苦难,所有的小孩子都不会完全失去他们的天真。
  我们在饭馆里坐了一夜,还有一些小贩带着东西进来推销,看到他们的穿着打扮,我感觉墨西哥的人民是相当困苦的,没想到饭馆老板说:"蒂娃娜还是好的,因为它是观光城,你再往内陆走几英里,真是穷得不得了。"
  天亮了,我们走出饭馆,看到明丽的阳光轻柔的照在这边境的城市上,它是有一点像美国的城市,但又别有一种风味,一种说不出的苦味,蒂娃娜是美丽而热闹的,但墨西哥人民普遍的生活困苦,我在好几条街上,看到路标到处都是"革命路",为什么墨西哥革了几十年的命,把人民的生活都革掉了呢?
  我们离开蒂娃娜的时候,在边境要检查护照,我看到大排长龙的墨西哥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站在边境的关卡边,等着要进入美国工作,有的还在夜风里发着抖;看到这些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饭馆里为我们唱情歌的墨西哥小兄弟,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们也要来这里排队,那样的担心好像他们是我的好友一样。
  可是,总不能让他们为陌生的过客唱一辈子情歌呀!
  我在巴士上回头看海关上"Mexico"几个英文字母闪闪发光,车子竟像从不留恋这个国家一样,加速驶去。我的眼帘闪过来时遇见的清秀的墨西哥青年,以及他茫然望向故乡的眼神,那眼神猛一回想,原来是带着一点无奈的。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一日
 
 
 
 
凤凰飞 
  在华盛顿,夜里百无聊赖,在街边买了一份报纸,打算回来随便看看,没想到在厚厚一叠报纸某一页的底端,看到一栏高的小新闻,只有这样几句:"始祖鸟美丽如凤凰,它的化石不久前在德国发现,体重一磅,大小还比不上一只鸽子。" 
  这则新闻使我赫然一惊,看着窗外飘落的大雪,心里的热血却无故的涌动着。记得以前读生物课本到始祖鸟的一章,因为它是恐龙中的翼手龙一类,我总幻想着它的样子,它应该是长着青灰色的翅膀,体躯庞大,双翼一展可以遮蔽住整个蓝天,从遥远的山头飞来,让人都见不到阳光。
  没想到,这最远古的动物竞长得只有鸽子一般大小;更没想到,它的美丽像凤凰一样,有斑斓的羽毛。
  可是,什么是"美丽如凤凰"呢?从古到今,没有人留下见过凤凰的真实事迹,但是人人都知道凤凰的形相,因为它绣在衣服上、枕头上、鞋上,甚至桌面上,人人都见过,真正鲜活的凤凰已不可见,更逞论始祖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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