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54章


  当轮到你死时你会记得,
  他们放炮庆贺,他们欢唱,
  但不只是为伊娃,是为阿根廷,
  不只是为伊娃,是为每一个人。
  且分享我的荣耀,也分享我的棺木,
  且分享我的荣耀,也分享我的棺木。
  雪还在飘着,我想如果伊娃地下有知,歌剧《艾维塔》的成就正是送给伊娃最好的礼物。可是从大西洋传来的消息,阿根廷和英国军队正在福克兰群岛对垒,战火一触即发,倘若伊娃有知将作何感想,将唱出什么样的歌声?
  我站在二十三街华盛顿旅馆之前,看着愈下愈大的雪,看着愈走愈远的豪华马车,还仿佛看见伊娃挥着双手最后告别时的凄楚的声音:"我已决定辞谢,你们给我的荣誉和名衔,因为我已满足——让我只简单地做个女人……我是阿根廷,我永远是阿根廷!"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四日
 
 
 
 
投给燃烧的感情 
  记得很早以前,读过一位记者访问海明威的文章,那位记者问:你觉得做为一个创作者的基本条件是什么? 
  海明威的回答很妙,他说:"不愉快的童年!"
  我真正站在梵高的画前面时,这一段话像闪电一样汹涌进我的心头。梵高去世到今天已经九十二年,可是他的生命仿佛有一股奇异的热火,每次想起来都叫人心情震颤,好像他生命的火一直在我们身上燃烧,从来没有断过。
  梵高是艺术史上我最敬佩的艺术家,他印在画册上的画我几乎都会背了,因此一到外国,我在逛美术馆的时候,总要特别仔细的看他的画。他不安的流动的线条,正如是海浪狂飒似的拍击着岩石,我想,即使有人是岩石一样的冷漠刚硬,也要被它的大力侵蚀,尤其这海浪还带着贫苦、挣扎、永不止息奋斗的盐分。
  几乎每一个规模较大的现代美术馆都收藏了梵高的画作。我看他的画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一次是在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
  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西馆一共有九十余间展览室,其中有两间展出梵高的画。我先在展览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的东馆走了一上午,下午从西馆的中世纪绘画开始看起,看了四十几间展览室,整个人几乎要累得瘫痪了,因为新穿的雪地的靴于不合脚,脚底都磨出水泡,我坐在美术馆的长椅上几乎不能动弹了。拿起介绍小册随便看看,没想到就在我坐的展览室隔壁,便是印象派的展览室,我想到梵高,身体内马上被通电一般,升起一股渴望的心情,去看看梵高吧!
  不久,我站在梵高的画前凝思,深深感叹着。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个艺术家在明亮的阳光下还显得那么不安的流动着,他画的原野像一片正涌动的大海,从很远的地方推来海浪;他画的树像地上冒出来的炽烈火焰,在大自然里燃烧;他的云、他的天、他的风、他的画笔都像在空中跳舞一样的波动着。这种有力的动感不是来自整幅画,而是每一笔每一小块颜料都有无限的动的姿态,让我们感觉到流动在大地间雄大的创造力。我不禁看得痴了,深深想起年少时在孤灯下看《梵高传》时颤动的心隋。
  直到一个黑人管理员拍我的肩说:"先生,时间到了,美术馆要打烊了。"我才从梵高神秘的画境里苏醒过来,原来我已经在他的画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我走出门外,华盛顿原来阳光普照的天气突然飘了一阵大雪,大地蒙上了一层光耀的银白,这一片银白的大地是多么沉静呀!可是在那最深的地方,伟大的心灵为大地所做的诠释仍在那里跳动。
  另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印象馆",我选了一个人比较少的星期一,专门去看印象馆,印象馆的屋顶全是玻璃罩子,光线倾盆的泼下来。
  在印象馆,所有印象派时期的大师们都在这里集合了,马奈、莫内、雷诺阿、德加、塞尚、季拉、高更、罗德列克,无一不是闪射着光芒的巨星,当然怎么也不会没有梵高这位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荷兰画家。
  印象馆是方形的,人站在中间可以四边环顾,梵高展出的位置正好在高更和塞尚的中间。在那里有两幅画最令我感动。一是他著名的自画像,画家好像用生命的汁液注入自己的形象里,在一团火里燃烧;另一幅是黄花,每一朵花都扭动着,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放出来,充满了生命的喜悦,又仿佛生在盆于里有无限的委屈。
  静静地仔细地看完梵高的画,我把自己的位置退到印象馆的中间,想要看看别人怎么欣赏梵高的画,当他们看时会有什么表情。然后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个人走到他的画前停驻的时间总是最长,尤其是走到他的自画像前显得特别庄重而安静,就如同面对着真正的梵高,听着他激动而热烈的言语。
  我突然有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艺术家也可以投票,在印象馆里的得票数最高的一定是梵高。如果能投两位,那么一定是梵高最高,高更第二。
  这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最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投给梵高,而是投给燃烧的感情一票。任何真正燃烧生命而发皇出来的艺术,必然都带有感人的因素。
  其实,梵高作画的时间不长,他真正作画只有十年的时间,他早年的志愿是文学家或宗教家(为矿区的人们殉道)。十年的时间他的每一幅画都像有噼噼啪啪的裂帛之声,他燃烧,并且拉开胸膛,让人们看见他火热的心。我们走进梵高的世界,犹如一只饥饿的蜜蜂飞进了开放大多花朵的园子,我们迷惑了,是什么力量让人达到这种情感的无限呢?
  在这个逐渐理性冷酷的世界,人总是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像梵高这样的艺术家已经愈来愈少,因此,如果有一个对艺术家投票的机会,我想我会和众人一样,投给燃烧的感情一票。
——一九八二年五月七日
 
 
 
 
第凡内印象 
  朋友一定要带我去看"第凡内珠宝店"。 
  我说:"第凡内珠宝店有什么好看呢?"
  "第凡内珠宝店是世界最有名的珠宝店,在电影《第凡内早餐》中,那个瘦瘦的奥黛丽·赫本站在一家珠宝店观望半天,流连忘返的就是第凡内珠宝店!"
  "好吧,看在奥黛丽·赫本的分上,我们到第凡内珠宝店逛逛。"我们便搭上地下铁到第五街去。
  纽约第五街是纽约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可能也是世界最繁华的地方),尤其是傍晚公司下班而商店还开着的时候,第五街上流动着粉红的人潮,所谓粉红色,是充满了生气及美丽的颜色。这时,在公司上班的男男女女全从办公室涌出来,他们全穿着光鲜而时髦的服装,几乎每个人身上的颜色和式样全精心的挑选过,你站在远处看,这些人潮真像一幅流动着的线条明朗的抽象画。
  有一次我在城区的五十七街逛画廊,这里有数十家第一流的画廊,展示着许多成名的和未成名画家的作品。我一家一家的逛过去,在一家展示印象派绘画的画廊窗里往外望,高大的富有生气的办公室女郎在窗外像蝴蝶一样飞过,我突然觉得印象派的光影在那一刻仿佛从巴黎到了纽约的黄昏。
  在纽约逛过一百多个画廊,看到从中世纪以来西方艺术的光耀夺目,再仔细地在街头走走,看到许多美丽的西方人(不是电影里的,而是生活的),我常常走路走到一半就驻足下来,深沉的这样想着:为什么西方人比较美呢?是不是我自己的审美观出了问题?
  有一天我在洛克斐勒中心附近,天空慢慢的飘起小雪,我找到一家路边的咖啡厅坐定,那家咖啡厅有一排明亮的落地窗,我康到许多美女走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浮起童年看布袋戏的一幕。那时布袋戏惯常分为"东南派"和"西北派";东南派是好人,全是黑发黑眼眉目清秀的中国人样于,西北派是坏人,全是金发碧眼的高鼻大目的外国人。在童年的心灵里,我觉得"西北派"那一帮人实在长得不高明,而此刻,当我面对着"西北派"的许多真人时,竟自卑了起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
  后来我慢慢地找到答案,当我学画的时候,第一位教我绘画的教师,教我的第一张炭笔画便是维纳斯的雕像,他说:"你看那眼睛、鼻子、嘴唇的轮廓多美,你看那比例多么匀称,中国女于再也找不到维纳斯这种美女了。"第二个画的是阿古力巴,他说:"你看他的下巴多么有力量,眉字间也充满了英气!"因为学了画,我不只一次的读西洋美术史,又不断的审阅西方艺术家的作品,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那些艺术感动。
  长大以后,我迷上电影,电影里西方的美男美女像潮水一样不断的在我的脑中涨落,而且这种好莱坞的审美观每天都在报纸上大量的传播着,然后我看中国电影里的明星们,也都或多或少长了一些好莱坞模式。于是,"东南派"的信心随布袋戏的没落而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西北派"的向往。
  在咖啡厅的那一刻,我惊觉到中国的审美观已经处在一种可怕的危机里了。
  我想,如果我当年学画从杨贵妃、赵飞燕的石膏像学起,或者是临摹韩干笔下的圆脸肥壮的马上人物的话,可能今天就不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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