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61章


怎么现在还在用?而且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妈?这是从前那一台裁缝车吗?"
  妈妈说:"当然是从前那一台了。"
  妈妈熟练的坐在缝纫机前,把裤脚翻过来,开始专心的车我裂开的裤子,我看着妈妈专注的神情,忍不住摩挲着缝纫机上优美的木质纹理,那个画面突然与时空交叠,回到童年的三合院。
  当时,这一台缝纫机摆在老家的东厢房侧门边,门外就是爸爸种的一大片枣子园,妈妈忙过了养猪、耕田、晒谷、洗衣等粗重的工作后,就会坐在缝纫机前车衣服,一边监看在果园里玩耍的我们。
  善于女红的妈妈,其实没有什么衣料可以做衣服,她做的是把面粉袋、肥料袋车成简单的服装,或者帮我们这一群"像牛一样会武"的孩于补撕破的衫裤,以及把太大的衣服改小,把太小的衣服放大。
  妈妈做衣服的工作是至关重大的,使我们虽然生活贫苦,也不至于穿破衣去上学。
  不车衣服的时候,我们就会抢着在缝纫机上写功课,那是因为孩子大多而桌子太少了,抢不到缝纫机的孩子,只好拿一决木板垫膝盖,坐在门槛上写字。
  有一次,我和哥哥抢缝纫机,不小心跌倒,撞在缝纫机的铁脚,在我的耳后留下一条二十几厘米的疤痕,如今还清晰可见。
  我喜欢爬上枣子树,回头看妈妈坐在厢房门边车衣服,一边吃着清脆香甜的枣子,那时的妈妈青春正盛,有一种秀气而坚毅的美。由于妈妈在生活中表现的坚强,常使我觉得生活虽然贫乏素朴,心里还是无所畏惧的。
  如果是星期天,我们都会赶透早去采枣子,固为清晨刚熟的枣于最是清香,晚一点就被兄弟吃光了。
  妈妈是从来没有假日的,但是星期大不必准备中午的便当,她总是透早就坐在缝纫机前车衣服。
  坐在枣子树上,东边的太阳刚刚出来,寒冬的枣子园也变得暖烘烘的,顺着太阳的光望过去,正好看见妈妈温柔的侧脸,色彩非常印象派,线条却如一座立体派的浮雕。这时我会受到无比的感动,想着要把刚刚采摘的最好吃的枣子献给妈妈。
  我跳下枣子树,把口袋里最好吃的枣子拿去给妈妈,她就会停下手边的工作,摸摸我的头说:"真乖。"然后拉开缝纫机右边的抽屉放进枣子,我瞥见抽屉里满满都是枣子,原来,哥哥弟弟早就采枣子献给妈妈了。
  这使我在冬日的星期天,总是透旱就去采枣于,希望第一个把枣子送给妈妈。
  有时觉得能坐在枣子树上看妈妈车衣服,生命里就有无边的幸福了。
  "车好了,你穿看看。"妈妈的声音使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妈妈忍不住笑了:"大人大种了,整天憨呆憨呆。"
  我看着妈妈依然温柔的侧脸,头发却都花白了,刚刚那一失神,时光竟匆匆流过三十几年了。
 
 
 
 
鸡肉丝菇 
  带侄儿到乡间的游乐场去玩,无意间在龙眼树下看到鸡肉丝菇的踪迹。 
  我对孩子们说:"这是鸡肉丝菇,我们采回去给阿妈,阿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大侄儿说:"叔叔,你不要乱采,我们自然课本里说,有许多菇类是有毒的。"
  "不会的,叔叔认得鸡肉丝菇。"我一边采撷那些线条十分优美的菇,一边向侄儿传授爸爸教我分辨菇类有毒的方法。
  从前乡村生活清苦,春夏的雨后我们常到野外去采菇。大部分菇类是认识的,当然不会有毒,也有许多菇类是从未见过的,又如何未知道有无毒性呢?
  爸爸教我们一个简单的方法,把水烧开,丢一朵菇进去,滚一滚,如果汤水依然清净,就是可吃的菇;如果汤水变色,就是有毒的菇;如果汤水墨黑,就是可能致命的菇。
  我们用这个最简易有效的方法来检验菇类,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我在乡下吃了十几年的菇,从未中毒。
  侄儿听了,非常开心,说:"我们自然老师从来没有教过这个呢!"
  我说:"是呀!你们自然老师的知识是来自课本,阿公的知识却是来自土地和真正的自然,叔叔也只是学到一些皮毛而已。"
  我们总共采了两大袋鸡肉丝菇,才踩着夕阳的光彩回家。
  在路上,我想到所有的菇类里最令人怀念的就是鸡肉丝菇的滋味,不论清炖。爆炒、煮汤、油炸,都是鲜美无比,特别是妈妈的厨艺很好,每次看到一大盘鸡肉丝菇从灶间端出来,都使我们因为雀跃而心神震动。
  为了形容这种菇的美味,从前难得吃肉的人以鸡肉来比拟它,但是真正的鸡肉,滋味也比不上鸡肉丝菇的万分之一呀!
  当我们把两大袋鸡肉丝菇放在桌上时,妈妈欢喜得差一点说不出话来,隔了几秒钟才庄严无比的拈起一朵,放在鼻子深深的嗅闻,说:"很多年没有吃到鸡肉丝菇,自从你爸爸过世之后,再也没有人上山去采过。"
  妈妈只留下炒一盘的分量,其他的分成几份,叫我们送给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妈妈说:"这么多年,只要能吃到一朵鸡肉丝菇,也会很感动呀!"
  侄儿说:"更正,只要能看见或者闻到,就会很感动了。"
  我们都忍不住大笑,我想到妈妈把自己最珍爱的东西送入的那种心怀,感动得心内一阵温热,不愧是我的妈妈。
  夜里,一家人围着吃饭,不像童年时代,一大筷子的吃鸡肉丝菇,每个人都是一朵一朵细细的咀嚼,仿佛要吃出那已失去许久的时光的滋味。
  在静默中,我好像听见爸爸骑着铁马的声音,爸爸习惯到家时在门口按车铃,滴铃——滴铃——他的车把上总会挂着竹笋、野菜或山果,有时候,他会对在灶问忙着的妈妈大叫:"阿秀,今天有鸡肉丝菇。"
  然后,妈妈转过头来,脸上有非常灿烂的微笑。
 
 
 
 
长途跋涉的肉羹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看见爸爸满头大汗从外地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用草绳绑着的全新的铁锅。
  他一面走,一面召集我们:"来,快来吃肉羹,这是爸爸吃过最好吃的肉羹。"
  他边解开草绳,边说起那一锅肉羹的来历。
  爸爸到遥远的凤山去办农会的事,中午到市场吃肉羹,发现那摊肉羹非常的美味,他心里想着:"但愿我的妻儿也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肉羹呀!"
  但是那个时代没有塑胶袋,要外带肉羹真是困难的事。爸爸随即到附近的五金行买了一个铁锅,并向头家要了一条草绳,然后转回肉羹摊,买了满满一锅肉羹,用草绳绑好,提着回家。
  当时的交通不便,从凤山到旗山的道路颠踬不平,平时不提任何东西坐客运车都会昏头转向、灰头土脸,何况是提着满满一锅肉羹呢?
  把整锅肉羹夹在双腿,坐客运车回转家园的爸爸,那种惊险的情状是可以想见的。虽然他是这么小心翼翼,肉羹还是溢出不少,回到家,锅外和草绳上都已经沾满肉羹的汤汁了,甚至爸爸的长裤也湿了一大片。
  锅子在我们的围观下打开,肉羹只剩下半锅。
  妈妈为我们每个孩子添了半碗肉羹,也为自己添了半碗。
  由于我们知道这是爸爸千辛万苦从凤山提回来的肉羹,吃的时候就有一种庄严、欢喜、期待的心情,一反我们平常狼吞虎咽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那长途跋涉,饱含着爱、还有着爱的余温的肉羹。
  爸爸开心的坐在一旁欣赏我们的吃相,露出他惯有的开朗的笑容。
  妈妈边吃肉羹边说:"这凤山提回来的肉羹确实真好吃!"
  爸爸说:"就是真好吃,我才会费尽心机提这么远回来呀!这铁锅的价钱是肉羹的十倍呀!"
  当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温馨的气息随着肉羹与香菜的味道,充塞了整个饭厅。
  不,那时我们不叫饭厅,而是灶间。
  那一年,在黝暗的灶间,在昏黄的烛光灯火下吃的肉羹是那么美味,经过三十几年了,我还没有吃过比那更好吃的肉羹。
  因为那肉羹加了一种特别的作料,是爸爸充沛的爱以及长途跋涉的表达呀!这使我真实的体验到,光是充沛的爱还是不足的,与爱同等重要的是努力的实践与真实的表达,没有透过实践与表达的爱,是无形的、虚妄的。我想,这是爸爸妈妈那一代人,他们的爱那样丰盈真实,却从来不说"我爱你",甚至终其一生没有说过一个"爱"字的理由吧!
  爱是作料,要加在肉羹里,才会更美味。
  自从吃了爸爸从凤山提回来的肉羹,每次我路过凤山,都有一种亲切之感。这凤山,是爸爸从前买肉羹的地方呢!
  我的父母都是善于表达爱的人,因此,在我很幼年的时候,就知道再微小的事物,也可以作为感情的表达;而再贫苦的生活,也因为这种表达而显现出幸福的面貌。
  幸福,常常是隐藏在平常的事物中,只要加一点用心,平常事物就会变得非凡、美好、庄严了。只要加一点心,凡俗的日子就会变得可爱、可亲、可想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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