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63章


有一天,到固定跑线的分局去,他们正抓到一个小偷,这个小偷手法高明,自己偷过的次数也记不得了。据警方说法,他犯的案件可能上千件,但是他才第一次被捉到。
  有一些被偷的人家,经过几星期才发现家中失窃,也可见小偷的手法多么细腻了。
  我听完警察的叙述,不禁对那小偷生起一点敬意,因为在这混乱的社会,像他这么细腻专业的小偷也是很罕见的。
  当时,那小偷还很年轻,长相斯文、目光锐利,他自己拍着胸脯对警察说:"大丈夫敢做敢当,凡是我做的我都承认。"
  警方拿出一叠失窃案的照片给他指认,有几张他一看就说:"这是我做的,这正是我的风格。"
  有一些屋子被翻得凌乱的照片,他看了一眼就说:"这不是我做的,我的手法没有这么粗。"
  二十年前,我刚当记者不久,面对了一个手法细腻、讲求风格的小偷,竟自百感交集。回来以后写了一篇特稿,忍不住感慨:"像心思如此细密、手法这么灵巧、风格这样突出的小偷,又是这么斯文有气魄,如果不作小偷,做任何一行都会有成就吧!"
  从时光里跌回来,那个小偷正是我眼前的羊肉炉老板。
  他很诚挚的对我说:"林先生写的那篇特稿打破了我的盲点,使我想眼:为什么除了作小偷,我没有想过做正当的事呢?在监狱蹲了几年,出来开了羊肉炉的小店,现在已经有几家分店了,林先生,哪一天来给我请客吃羊肉呀!"
  我们在人群熙攘的衔头握手道别,连我自己都感动了起来,没想到二十年前无心写的一篇报导,竟使一个青年走向光明的所在。这使我对记者和作家的工作有了更深一层的思考,我们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人格与风格的延伸,正如一个小偷偷东西的手法,也是他人格与风格的延伸,因此,每一次面对稿纸怎么能不庄严戒慎呢?
  现在由我来为这个改邪归正的小偷写一个结局:
  "像心思如此细密、手法这么灵巧、风格这样突出的小偷,又是这么斯文有气魄,现在改行卖羊肉炉,他做的羊肉炉一定是非常好吃的!"
 
 
 
 
早觉 
  我在不知不觉间就参加了早觉会。
  在住家附近有台北的四兽山,近几个月时常清晨去攀爬,认识一些早觉会的人,他们说:"林先生这么早起,也算是我们早觉会的人了。"
  我就这样参加了早觉会。
  像我这样的年纪参加早觉会是有一点尴尬,因为"早觉会"的成员大多数是老人和妇女,不是早已退休,就是在家中无事,才有时间把一天最好的时光花在山上。
  我既不老不少,又是个忙人,在"早觉会"中是个异数。
  不知道"早觉"这两个字是怎么来的,意思可能是"早睡早醒"的人。那么,是不是所有早睡早醒的人都可以说是"早觉"呢?
  在我们这个社会,有很多人早睡早起,但是他们是为了谋求更大的权力、独揽更大的利益、追求更大的名声,他们虽然也早睡早起,但睡觉时千般计较,醒来时百般需索,这种人,算不算是"早觉"呢?
  早觉,应该不只是早睡早起。
  早觉,应该是"及早觉悟"。
  由于看清了权位名利终必成空,及早开启自已的性灵之门,这是早觉。
  知道了人生的追求到最后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及早去探索自己的神明之钥,这是早觉。
  体会了现在乃是生命惟一可掌握的时刻,进入一种清明欢喜的境界,这也是早觉。
  因此,早觉不只是早睡早起这么简单的事,早觉是放下、拾得、无所牵绊的大丈夫事。
  有时起得更早,唱着许多年未唱的歌,内心就随着早晨的微风与鸟鸣飞扬起来。
  感觉那些早觉的人,个个像赤子一样。
  俯望着台北东区过分拥挤的楼房,我就祈愿:希望这城市多一些早觉的人呀! 
 
 
 
 
知了 
  山上有一种蝉,叫声特别奇异,总是吱的一声向上拔高,沿着树木、云朵,拉高到难以形容的地步。然后,在长音的最后一节突然以低音"了"作结,戛然而止。倾听起来,活脱脱就是:
  知——了!
  知——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蝉如此清楚的叫着"知了",终于让我知道"知了"这个词的形声与会意。从前,我一直以为蝉的幼虫名叫"蜘蟟",长大蝉蜕之后就叫作"知了"了。
  蝉,是这世间多么奇特的动物,它们的幼虫长住地下达一两年的时间,经过如此漫长的黑暗飞上枝头,却只有短短一两星期的生命。所以庄子在《逍遥游》里才会感慨:"惠蛄不知春秋!"
  蝉的叫声严格说起来,声量应该属噪音一类,因为声音既大又尖,有时可以越过山谷,说它优美也不优美,只有单节没有变化的长音。
  但是,我们总喜欢听蝉,因为蝉声里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飞上枝头之后对这个世界的咏叹。如果在夏日正盛,林中听万蝉齐鸣,会使我们心中荡漾,想要学蝉一样,站在山巅长啸。
  蝉的一生与我们不是非常接近吗?我们大部分人把半生的光阴用在学习,渴望利用这种学习来获得成功,那种漫长匐匍的追求正如知了一样;一旦我们被世人看为成功,自足的在枝头欢唱,秋天已经来了。
  孟浩然有一前写蝉的诗,中间有这样几句:
  黄金然桂尽,
  壮志逐年衰。
  日夕凉风至,
  闻蝉但益悲。
  听蝉声鸣叫时,想起这首诗,就觉得"知了"两字中有更深的含义。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一边在树上高歌,一边心里坦然明了,对自己说:"知了,关于生命的实相,我明白了。" 
 
 
 
 
大佛的避雷针 
  我带孩子到南部乡下去玩,顺道参访南台湾的寺庙,才发现台湾的大佛愈来愈多,而且好像在比高一样,十几层楼高的大佛到处都是。有一些很小的寺庙前面也盖了大佛,在视觉上造成一种荒谬之感。 
  有一天,我带孩子去参观一座刚落成不久的大佛,有十层楼那么高。
  孩子突然指着大佛像说:"爸爸,大佛的头上有避雷针。"
  "是吗?"我顺着孩子的手势往上看去,由于大佛太高了,竟使我的帽子落下来。
  孩子问我:"大佛的头上为什么要装避雷针呢?"
  我说:"因为大佛也怕被雷打中呀!"
  孩子说:"佛为什么怕被雷打中?在天上,是不是雷公最大呢?"
  孩子的话使我无法回答而陷入沉思,我们千里迢迢跑来礼拜的佛像,祈求能保佑我们平安的佛像,自己也怕被雷打中哩!佛像既不能保佑自身的安危,又怎么能保佑我们这些比佛像更脆弱的肉身呢?
  我想到,苏东坡有一次和佛印禅师到一座寺庙,看见观世音菩萨的身上戴着念珠,苏东坡不禁起了疑情,问佛印禅师说:
  "观世音菩萨自己已经是佛了,为什么还戴念珠,她是在念谁呢?"
  佛印说:"她在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字。"
  苏东坡又问:"她自己不就是观世音菩萨吗?"
  佛印禅师说:"求人不如求已呀!"
  看着眼前大佛像头上的避雷针,大概也像观世音菩萨手里的念珠一样,是在启示我们:"求人不如求已呀!"
  人因为蒙蔽了自己的佛心,很多人就把佛像当成避雷针;人如果开启了自己的佛心,就不需要避雷针,也不需要佛像了。
  佛像需要避雷针,是由于佛像太巨大了。
  人需要避雷针,是由于自我与贪婪大巨大了。
  我们把佛像盖得很巨大,那是源于我们渴望巨大、不屑于向渺小的事物礼敬。很少人知道渺小其实是好的,惟有自觉渺小的人,才能见及世界如此开阔而广大。
  把佛像盖得很大很大,那是"出神"的境界。
  知道佛是无所不在。无处不在的,那是"人化"的境界。
  权势、名位、财富很大很大,那是"出神"。掌大权。有名位、大富有的人还能自觉很渺小,那是"人化"。
  佛像不必盖得太大,因为心中有佛,佛就是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如果心中无佛,巨大的佛像与摩天大楼又有什么不同呢?
  平凡普通的老百姓一旦心中有佛,胸怀无限宽广,心中无挂碍、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则尘世的权势名利又怎能成为他的欲。拘限他的自由呢?
  位高权重的公卿王侯一旦心中无佛,心怀狭小,欲望永无终极,名利权位正好成为围困他的砖墙,又何乐之有?
  因此,佛像把避雷针装在头上,人应该把避雷针装在心中,时刻避免被利益与权力的引诱击中。只要能自甘于平凡、安心于平淡的生活、在平常日子也有生的意趣,那避雷的银针就已经装上了。
 
 
 
 
生活中美好的鱼 
  在金门的古董店里,我买到了一个精美的大铜环和一些朴素的陶制的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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