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融化的雪

43 乡关何处


那几天西伯利亚寒流袭击京城,温度骤降还下了雪。直到顾北离开租屋的时候雪还没有停。赵小初也还没有回来。
    顾北不得不走了。这件事很重要,家人也很重要。
    顾北的外婆和舅舅多年前移居北美。老人家在□□早期吃足了苦头,自此对政治深恶痛绝,连带着也不太喜欢顾北的爸爸,只是架不住女儿拗了性子非要嫁给一个当兵的老粗。顾北的妈妈想尽了办法居中调停,希望能让两方面相处的稍微融洽一点,后来不得不半途放弃。毕竟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也不必硬要谁去委屈求全。在过去的若干年里,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或者和孩子们一起去探望老人。这一次却是外婆静极思动,想出来走走。因为天气湿冷不愿意回上海,改去香港住在大女儿家里。无论如何这算到了家门口,女婿不上门实在说不过去。一家人最后的决定是顾爸爸陪妈妈直飞香港,亲自到机场接老太太尽尽孝道,然后爸爸自己先回北京。顾北陪顾南带着两个小毛头飞深圳,会齐在那边公干的姐夫,再渡海去香港住到年后回来。
    顾北在租屋一直等到离京的前一晚,他把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下,才赶在顾南爆发之前回家去了。就这么他和小初错开了一天,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在深圳去香港的轮渡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北京区号的陌生号码。顾北站起来走到舱外,深吸了口气,接通了电话。
    给顾北打电话的人的确如他所想的那样,就是赵小初。
    小初那天晚上哭哭啼啼的离家出走其实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京城之大,他最熟悉的不过就是校园附近巴掌大的一小块。习惯成自然,他漫无目的的走啊走竟然就走回学校去了。那天是正式假期的开始,小初几次和三五成群的学生擦肩而过,那些人拎着大包小裹去赶夜车,嘴上叽叽喳喳的议论误点怎么办,怎么改变路线行程才能尽早到家。小初听在耳朵里,忽然就拿了个大主意。他跑到火车站想尽办法混上一辆北上的列车,几经辗转去了一趟他出生的地方,m城。从那年离开以后无数次梦到,却从来没回去过。现在既然无处可去,就"回家"去吧。但是让小初意外的是,这一去,他并没有找到"根"的感觉。
    这几年国民经济腾飞,人们整体生活水平和消费水平都提高了,这个过程中却也出现了不少牺牲者。其中就有包括化工在内的许多大型国有企业。计划经济时代的优势不复存在,旧体制自身的各种弊端逐渐显露出来,机构冗余,设备老化,管理不善,分配不均,各种因素杂糅在一起,最终导致人才流失,竞争力日下,被市场经济淘汰只是迟早的问题。
    小初一到m城看到的就是一派凋零景象。去时是雪,来时也是雪。雪中所见却和梦里并不相同。
    儿时记忆中高大气派的厂房变得灰暗破败;居住过的小院儿也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并列几座一眼看上去也有了年头的火柴盒式筒子楼。来来往往没有熟悉的面孔,人们衣着质朴,脸上带着为生计奔忙的尘色和疲倦。小初走在完全陌生的街道上,心里渐渐迷惑,这里就是我的家么?
    晚上他按照热情校友的指点到江边守了一会儿,运气不够好,著名的雾凇没有出现。奇异的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江水仍然没有冻上,水声涔涔在寂静的冬夜显得格外轻灵动听。周围空空荡荡,小初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一江的水,忽然有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他把两条手臂在胸前抱紧,真冷,想家,想一个温暖的地方。那里有亲亲热热的朋友,有香喷喷的火锅,或许还有个凶巴巴的人正在到处找他。那个人会不会找?会不会等?小初心里长了草,他想回去了,念头一动,归心似箭。
    又是一番周折,风尘仆仆的小初站在自己家门口近乡情怯。好容易积聚了残余的勇气推开院门,才一进去眼睛就睁圆了,院子中央有个半人高的小雪人。他不能置信的靠过去摸了摸,光滑冰冷,有人在表面仔细的泼了水,都结成了冰。小东西黑眼珠,长鼻子,憨态可掬,形神俱备。
    小初几步冲进屋里,立刻有些失望的发现没有人。屋子似乎和他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看着又好像全变了。被子不是散着,叠成了整齐的豆腐块。书架有人重新弄过,桌上排列整齐的碟子多了一个,里面也注了清水,放上了自己没有完成的那个花球。
    小初探宝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一点一点的看过来,什么都想摸一下,可是又觉得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坏掉或者不见了。短短几分钟,心里的草急速蔓延长得发慌,小初匆匆忙忙翻出那张电话卡跑了出去,只有一个念头,告诉他,很多很多话想告诉他。
    电话接通了,顾北在那边没有说话。听筒里面隐隐约约的传来风声和海浪的声音,偶尔还有海鸟的鸣叫。小初在这些声音里努力辨别着顾北的呼吸,轻轻浅浅几不可闻。小初真切的感觉着距离遥远。他在这边默默的哭了。
    其实他很想很想说,顾北,你知道么,我回家去看过了,家和我想的都不一样。没有人记得十几年前的那场事故,没有人记得爸爸妈妈,也没有人记得我了。在那里我就想回来,好像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看见小十九了。他带着你的围巾和手套,看见我就对我笑。
    你把被子叠的太整齐,我都不敢在床上坐,晚上也不敢在上面睡觉了。
    水仙是你削好的么?花不觉得疼,虽然你削狠了,也不用在伤口上盖纱布的。是不是你换的水,我今天看见他们都长出芽了。就连被我削坏的那个都长了。
    那套三国的小人书是你小时候看的么?上面有你的名字,字写的和你现在的笔迹不太一样。我小时候做梦都想有一套,今天看见了还是像做梦一样。我都不敢碰,碰了说不定就不见了。
    还有,为什么,你不在呢?
    为什么不在呢?小初最后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剩了这一个念头。他哭了一会儿,眼看着显示屏上的金额越来越少。那边的顾北仍然没有说话。小初一阵恐慌,马上顾北就要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顾北在电话的那头默默的听着小初轻轻抽着鼻子。他耐心的等着。忽然听见小初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顾北。。。。。。然后电话就断了。
    顾北吓了一跳。看了看手机好好的,电池也充足。连忙给那个号码播回去,通了却没有人接。顾北想起来用磁卡接听也是要钱的,立刻卡掉了,免得那边那个傻孩子着急。无法可想,顾北在甲板上来来回回的走。
    小初发现听筒里再也不会有声音出来,顿时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他无力走动,就在马路沿上抱膝坐了下来,把脸伏在自己的手臂上。
    两个人,隔着千里的距离,心里都有点焦急也有点激动。
    小初并没有看到有一辆出租车开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又开走了。车里坐着的是周童。
    周童抱紧了琴盒,有点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司机反复催促,她才明白过来还没有告诉人家目的地。随口说了个地方,下了车才发现被送到学校西门来了。
    天终于放晴了,碧空万里。带着古意的园林覆上了新雪,显得肃穆又纯真。平时人声鼎沸生机盎然的地方,这个时间却很有些冷清。偶尔碰倒零星的几个人,大多都是来旅行参观。熟悉的环境身边少了熟悉的人就好像全变了。童童在园子里漫无目的的走。
    路过静园草地,一对情侣正在踏雪。
    男孩说,你啊,不是说来上新东方的吗?下午的课早开始了,怎么还在玩?
    女孩娇憨的笑,新东方的课有很多节呢。b大的雪,我只踩了这几下啊。
    只几下么?昨天不是也踩了?男孩故意说。
    昨天踩的和今天的不一样。
    男孩笑。被女孩一把雪扬在脸上。两人追追跑跑,笑语不绝。
    童童感觉声音刺耳,什么东西压上了胸口,弄得人不能呼吸。她飞快的跑,直跑到肺里一阵烧灼般的疼痛才不得不停下来。
    东门就在不远处,那边商铺众多,这时虽是淡季,倒也影影绰绰的见了人。
    童童缓过劲儿来,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可是忽然就心头一痛,她矮下身来,手机捏拿不住掉在地上,里面有人焦急的叫,喂,喂喂。。。。。。
    不远处轻柔的女声淡淡吟唱,
    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
    依然有爱情在游荡
    在你我相爱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
    依然还是年少无知的感伤
    周童不能自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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