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嘉宝微笑，闭着眼，在他手背上吻一下。
  温温软软，婴儿一样的唇，他的身子微微一僵。
  她感觉得到，微笑，贴近他的胸膛，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身躯。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杨逸忍不住全身颤栗，血液像是着了魔，一波一波涌上来，让他的头脑全乱了，忍不住探下头轻轻吻她。
  嘴唇轻吻在她的肌肤上，可以嗅到淡淡的香气，手指触到她的身体，再没有力气放开。
  世界虽大，可是这一刻，他们眼里心里只有彼此。
  今后日子里，我将只属于你，我把什么都给你，快乐、悲伤，甜蜜的、伤人的过去，给你，全给你。
  生命灵魂也交给你。
  从现在开始，我们身体里住着彼此的灵魂，所以，我们两个人，都会很坚强。
  
                  
第五十二章 渐行渐远..
  上海浦东港，大雨。
  牧野刚下车，立刻有人把伞举过来，他掸掸衣服上的雨滴，抬头扫视一眼。
  天色渐晚，港口上停着黑黢黢的大家伙，神风号军舰一直在南洋做战，这一次专门到上海来，也是为了完成这一次的秘密任务。
  还在舰艇下，牧野就听到了小孩子呜呜的哭声，等到上了船，更是哭声一片。
  “小野。”
  他皱皱眉，冲着小野俊一挥挥手。
  “要想办法让他们住嘴。”
  他回头向船头走去，眼角扫过坐在甲板上的那群孩子，突然停下脚步……
  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坐在角落里，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漂亮的小男孩，肤色黝黑，眼睛很大，这个孩子，他是见过的。
  他走过去，在孩子面前蹲下来，摸摸那孩子的头：“姑姑呢？”
  小孩子盯着他看，不作声。
  他回头，小野已经慌了：“对不起，会长，是来的船上有三十几个孩子病死了，所以他们从上海找了三十五个孩子充数。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把这个孩子找来……”
  “算了。”
  他向那孩子伸出手：“来，到叔叔这里来。”
  小孩看着他，那种洞悉一切的沉默令他产生熟悉的感觉，牧野愣了一下，向着小孩子微笑，小男孩听话的站起身来，向着他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突然就不走了，定定的冲着他的脸吐了一口口水。
  牧野猝不及防，脸上本来还在微笑，却再也笑不出来。
  这小孩子恨他，小小的，还什么都不懂得的孩子，却已经开始用仇恨来武装思想。
  这个实事，令他感到震惊。
  “八格！”
  站在他身后的小野向小男孩挥出手，却被牧野伸手挡住。
  他站起身，掏出丝帕来擦擦脸，轻轻的说：“小野君，你这次回日本就不要回来了，你替我把这个孩子送到牧野家，就说……这个孩子是我选定的继承人，然后，你就留在牧野家，请一直陪着他，看着他长大成人。”
  小野俊一呆住，怔怔看着他：“会长你……”
  牧野冲着他鞠个躬：“拜托了，小野君。”
  他拍拍小野的肩，温和的笑笑：“这孩子的父亲对我有恩，我欠他的应该还，请你替我好好教导他。”
  然后，他自嘲的笑笑：“至于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踏回牧野家的土地。”
  他转身，慢慢走向扶梯，再也没看那孩子一眼，直到快走下军舰，他才微笑着说：“就当这孩子是我送给牧野家的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吧。”
  次日凌晨，弥昌道。
  湮烟握着一把梳子，呆立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双眼通红、神色憔悴，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老妇，昨天还乌黑的头发，竟然多出几缕白发，她对着镜子发呆，原来，世界上真会有一夜白头这回事。
  杨逸和嘉宝推门进来：“湮烟。”
  湮烟一震，缓缓的回过头：“对不起……”
  她踉跄着扑进嘉宝的怀里，把脸埋在她肩上痛哭：“怎么办？怎么办，我把想想弄丢了，大哥回来，我怎么对他说？”
  嘉宝咬住嘴唇，眼泪几乎就要溢出眼眶，她忍了又忍，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湮烟，你们也别太担心了，我已经叫小唐他们去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如果真有人不想活了，敢动想想的脑筋，我一定陪他好好玩玩。”
  杨逸轻轻的说，语气虽然轻松，但是心里也并不乐观。
  正担心呢，小唐从门外进来，附身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他不由脸色也变了。
  最近，一连发生好几综丢孩子的事，查过了所有黑道白道上的人物，统统对这件事情不知情，看来，并不像是普通的绑票那么简单。
  另外，唐浩还带来了个令他担忧的消息，这几天，浦东港上停了一只日本军舰，曾经有人在夜里听到军舰上传出过孩子的哭泣声。
  如果，真的是日本人抓走了这些孩子，那情况可是太糟糕了。
  战争正是胜负未分的时候，而且美国人也参了点，在这当口上，日本人抓走中国孩子，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国内只剩下妇女和老人，再也无可用之兵了。
  杨逸踱到窗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来，静静的吸着。
  湮烟哭累了，软软的靠在嘉宝怀里，发着呆。
  桌上放着想想的识字书，想想五岁了，刚刚开始习字，下午出门前还念了三字经，湮烟看着那画本，不禁想到孩子那张小小的脸，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呢，呼吸香香甜甜，小手胖胖软软的，会帮她擦掉眼泪，抱在怀里，总是温暖的。
  她总以为，只要守着这孩子，总有一天，叶项会回来，即使人回不来，魂魄也要回来，可是现在，她连这天使一样的孩子也失去了，伸出手去，怀抱是空的，那空虚，让人觉得绝望。
  她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眼泪就会流下来。
  人为什么会这么多的眼泪，永远也流不完似的，就像苦日子，捱也捱不到头。
  这样悲伤的黑色世界、这样让人失声痛哭的绝望生活，为什么她还要不断不断的忍受下去？
  她闭上眼睛，眼前出现想想那张酷似叶项的笑脸，这两个男人，就是她生活里全部的光。
  现在，那光亮消失了。
  
                  
第五十三章 惊起却回..
  天气渐渐变冷，时间并不晚，可是路上行人稀少，风吹过，路灯摇曳，抬起头，依旧看不到星光。
  牧野一个人走在街上，衣领竖起来，遮住半张脸，脚下，是自己的影子。
  有个小小的乞丐跑过来拉他的裤腿，衣衫破烂，仰起脸来，整张脸只看得清大大眼睛。
  “大爷，赏口饭吃吧，我饿。”
  污迹斑斑的脸，明亮的大眼睛，还有，那只瘦瘦小小的手，就这样坦然伸出来，简单又直接。
  看这世界，多丑恶。
  牧野一怔，微微眯起了眼睛。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那孩子的小手已经伸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挟出钱夹，转身就跑。
  牧野是受过训练的，本能般伸出手一抓，纠住那孩子的衣领。
  “嘶”的一声，露出小小的脊背。
  苍白的、伤痕累累的脊背，看得清皮肤下竖着一根根小小的骨头。
  那孩子想是被打的次数多了，心知跑不掉，立刻蹲下身去，举起手来护住头，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嘴里大声告着饶。
  牧野却慢慢松开了手，转过身，离开。
  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他只觉得痛楚。
  饥饿、伤痕、罪恶，明明是孤儿的生活，却有他熟悉的气息。
  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练剑道总在一个动作上失手，老师随手轮起棍子，“呼”的一声，挟着风声抽过来，皮肤上立刻溅出血花来，青青紫紫的一条伤痕，一个多月以后才消肿。
  小时候谁不曾是可爱天使？可是成长就像巨兽在身后追，逼迫着他不得不早早放弃做孩子的特权，慢慢的，双手染满鲜血，一步步陷进血腥的战争，眼睛变浑浊，心变冷，再也，不能回头。
  没有其他选择，这样也好，成长让人变的有力量，不用再仰望世界。
  而且，他早已原谅那伤痛。
  不远处，就是灯光通明的开元大剧院，放着刚上档的新片《孽海花》，牧野走过去，站在巨副电影海报前，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烟来，点着，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来。
  一个女人走过来，灰白相间的条纹旗袍外面套了件米色大衣，头发是新烫过的，别着小小的镶钻发卡，手里拎着暗红色棉布手袋，小小尖尖的脸，眼睛显的越发大，楚楚可怜的神色。
  那女人停下来，也在看墙上的海报。
  她身上有香气，淡淡的，不分明的香，隐隐约约传过来，安份不张扬，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千折百转，总不能言说。
  牧野眯了眯眼睛，突然转过头，伸出手来，用力箍住她的肩，恶狠狠吻下来……
  “啊，会长……”
  花子惊呼，随即住口，眼睛四下张望着。
  “怕什么？”
  牧野揽着她的肩，转身，向街边的小巷走去。
  “可是会长，你不是说要避人耳目……”
  牧野的脚步有片刻迟疑。
  可是，为什么要忍耐？他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女人，就算明知是个影子也行。
  他也知道自己有多疯狂。
  想念到筋疲力尽，就会把幻觉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