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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他猛地跳起,脑袋几乎顶着墓穴穹窿。仇恨的火焰在他眼睛里燃烧着。“王八蛋,我要剥你们的皮!”他怒吼着。
  “好人,千万不能去,”崔凤仙抱住他,劝道,“杨瘸子分明是在设钩钓你呢,连我一个长头发的妇道人家,也能看出其中的奸诈。你想想,你单枪匹马,一进去还不中了埋伏?”
  “你说我该怎么办?”
  “听你丈母娘的话,远走高飞。只要你不嫌我累赘,我愿跟着你,走烂了脚底板也不后悔!”
  司马库抓住她的手,感动地说:“我司马库真是有福气,我碰上的女人,个个都这么好,都掏心掏肝地陪我闯荡,人活一辈子,还图什么呢?但是,我不能再害你们了。凤仙,你走吧,再也不要来找我。听到我的死信后,千万别难过,我足了,我这一辈子值了……”
  崔凤仙眼睛里含着泪,连连点头。她从头上摘下一把弯曲的牛角梳子,一点点的梳通了司马库纠葛成一团的黑白参半的乱发,梳下了很多草籽、小螺壳和小甲虫,然后她用潮湿的嘴唇亲了亲他的皱纹深刻的额头,平静地说:“我等着你。”她抬起篮子,弓着腰爬上砖阶,分开棘丛,钻出坟墓。司马库坐着没动、直到她的背影消逝了很久,他的眼睛还望着在耀眼的光阴里轻轻摇摆的荆棘枝条。
  第二天早晨,司马库把枪支弹药留在坟墓里,钻了出来。他走到白马湖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像一个观赏风景的旅游者,沿着湖边,东张西望着,一会儿和芦苇丛中的鸟儿对话,一会儿与路边的小兔赛跑。他沿着沼泽地边缘,采摘了好几束红白相间的野花,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着。然后他绕大弯到了草地边缘,远眺着霞光下金光闪闪的卧牛岭。他在墨水河石桥上蹦了蹦,似乎要试验小桥的牢固程度。小桥摇摇晃晃,呻吟不绝。他恶作剧地拨弄着裆中之物,低头观赏,赞叹不已,然后把焦灼的尿液撒入河中。伴随着尿珠落水的叮咚声,他顿喉高叫:啊——啊——啊呀呀——悠长亢亮的声音在辽阔的原野上回荡。河堤上,一个斜眼睛的牧童打了一个响鞭,唤起了司马库的注意。他回眸看小牧童,小牧童也看他,两人对视,渐渐地都笑绽一脸花朵。司马库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孩我认得,两条腿是梨木的,两只胳膊是杏木的,我跟你娘用泥巴捏了你的小鸡鸡!”牧童大怒,骂道:“操你老妈!”这一声痛骂让司马库心潮翻卷,眼睛潮湿,感慨不已。牧童扬鞭赶羊而去,迎着—轮夕阳。夕阳紫红脸膛,倚看疏林。牧童拖着长长的影子,用清脆如磬的童嗓子,高唱看:“一九三七年,鬼子进了中原。先占了芦沟桥又占了山海关,火车道修到了俺们济南。鬼子他放大炮,八路军拉大栓,瞄了一个准儿——嘎勾——!打死个日本官,他两腿一伸就上了西天……”一曲未罢,司马库已是热泪盈眶。他捂着热辣辣的眼窝蹲在了石桥上……
  后来他在河边洗去脸上的泪痕,掸净身上的尘土,沿着缀满五色花朵的河堤,慢慢的行走。黄昏时野鸟鸣声凄凉,丰富的色彩胡涂乱抹,或浓或淡的野花香气让司马库迷醉,或苦或辣的野草气味使司马库清醒。天地悠悠,万古一眨眼,他思之怆然。河堤顶端灰白的脚路上,有很多蚂蚱在产卵,它们柔软的肚子深深地钻进坚硬的泥土中,上身直竖着,痛苦又幸福。司马库蹲下,拔出一个蚂炸,看着蚂蚱长长地当浪着的、脱节的肚子,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随即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恋,那个修眉白脸的女人,是父亲司马瓮的相好。他最欢喜将脆骨鼻子挤在她的胸前揉搓……
  村子就在眼前,烟岚腾起,人味浓厚。他掐了一朵野菊花,触鼻嗅着,排除私心杂念,拴住心猿意马,大模大样地对着自家南墙上新拆出的豁口走来。暗藏在豁口里的民兵跳出来,拉响枪栓,吼道:“站住!不要往前走了!”司马库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家!”
  哨兵一怔,放了一枪,狂叫着:“司马库来了——司马库来了——”
  司马库看着拖枪逃跑的民兵,低声嘟哝着:“跑什么呀,真是的。”
  他嗅着黄花前行,嘴里哼着牧童唱过的抗日小调。他想尽量表演得潇洒,却一脚踩空,狼狈地跌进豁口前专为捕获他而挖的陷阱。一群昼夜埋伏着的县公安局士兵从墙外的庄稼地里钻出来,几十只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陷阱中的司马库。陷阱底的竹签子刺透了他的脚。他痛苦地咧着嘴,骂道:“伙计们,不够意思!我来自首,你们还用野猪坑来对付我。”
  公安局侦察科长把司马库拉上来,并麻利地用手铐套住了他的手腕。
  司马库大声说:“把上官家的人放了,一人做事一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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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为了满足高密东北乡老百姓的强烈要求,公审司马库的大会就在他与巴比特第一次露天放电影的地方召开。那里原本是他家的打谷场,场上还留着一个几乎颓平的土台子,这是鲁立人领导着群众闹土改时的遗迹。为了迎接司马库的到来,区干部带着背枪的民兵挑灯夜战,挖动了数百个土方,把土台子筑得与蛟龙河大堤同样高,台前和台侧挖出了一条深沟,沟里渗满了漂着油花子的绿水。区干部还从区长特支费里报销了一笔相当于一千斤小米的巨款,去三十里外的窝铺大集,买来了两马车篾条细密,颜色金黄的苇席,在土台子上扎起了大
席棚,棚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块,纸块上写着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兴高采烈的话语。剩余的苇席,铺在了土台的表面,并沿着台边的陡峭土壁,像黄金瀑布一样悬挂下来。区长陪伴着县长视察了公审大会的场地,他们站在戏楼一样的台子上,踩着油滑舒适的席地,望见了蛟龙河中滚滚东去的灰蓝色波浪,从河里扑上来的冷风灌满了他们的衣服,使他们的裤腿和衣袖像—节节肥大的猪肠。县长揉揉通红的鼻尖,大声地问站在他侧后的区长:“这是谁的杰作?”
  区长搞不清县长的话是嘲讽呢还是夸奖,便含含糊糊地说:“我参与了设计,但主要由他带人搞的。”他指了指那位站在自己侧后方的区委宣传干事。
  县长瞟了一眼满面喜色的宣传干事,点了点头,用很低的、但让身后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说:“这哪像召开公审大会,简直是要搞登基大典!”
  这时,杨公安员歪斜着身体走上来,用很不标准的动作向县长敬礼。县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杨公安员,说:“为了你设计擒获司马库,县里已经决定给你记一大功;但因为你在实施计谋时伤害了上官家的人,还要给你记一大过。”
  “只要能把司马库这个杀人魔王擒获归案,”杨公安员激昂地说,“别说给我记一大过,就是把我这条好腿砍掉都成!”
  公审大会定于腊月初八日上午召开,好看热闹的百姓后半夜时便从四乡八疃披着寒星戴着冷月往土台前汇聚。黎明时分,台前空地上已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蛟龙河大堤上也排开了人的栅栏。羞怯的红日初出,照耀着人们结满霜花的眉毛和胡须,人嘴里冒着粉红色的白雾。人们忘了这是个喝腊八粥的早晨,但我家没忘。母亲用伪装的热情试图感染我们,但由于司马粮的哭泣我们情绪低落。八姐像个小大人,摸索着,用—块从荒滩上捡来的罕见的海绵,擦拭着司马粮泉水一样的眼泪。他的哭是无声的,但无声胜过有声。大姐跟在忙忙碌碌的母亲身后,一遍又一遍地问:
  “娘,他死了,我是不是要殉节?”
  母亲训斥她:“疯话,即便是明媒正嫁的,也用不着殉节。”
  大姐问到第十二遍时,母亲忍无可忍地、用尖刻的态度说:
  “来弟,还要脸不要?你跟他,不过是妹夫偷了一次大姨子,见不得人的事!”
  大姐愣住了,说:“娘,你变了。”
  母亲说:“我变了,也没变。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
  她用含着泪水、但也喷射着火焰的眼睛扫了我们一遍。最后,她把目光定在我脸上,好像我身上寄托着她最大的希望。我感到极度的惶恐和不安,除了能较快地背诵课文和较正确地演唱妇女解放歌,我几乎再也什么优点,我爱哭、胆小、懦弱,像一只被阉割过的绵羊。
  母亲说:“都收拾收拾,去送送这个人吧,他是混蛋,也是条好汉。这样的人,从前的岁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会出一个,今后,怕是要绝种了。”
  我们一家站在河堤上,周围的人,躲躲闪闪地离开。很多目光偷偷地看着我们。司马粮还想往前挤,母亲拉住他的胳膊,说:“行啦,粮儿,远远地望望就行了,近了要分他的心神。”
  太阳升起两竿子高时,几辆汽车小心冀冀地开过蛟龙河桥,从河堤的豁口处爬上来。车上站满头戴钢盔的士兵,他们都抱着冲锋枪,面孔严肃,如临大敌。车开到席棚西侧停下,士兵们一对一对地跳下来。跳下来的士兵便飞跑着散开,布成了严密的封锁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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