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引

第18章


转过山弯,前面便是那片山林,那条山道,迷蒙的烟雨,给这本已绝佳的山影,更添了几分神秘而妩媚的景色。
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些了,他匆忙地奔过去,转目一望--只见山林之中,那白袍书生正失魂落魄地独自伫立着,林梢泄下的雨水,将他白色的长袍也完全打湿了,而他却像是仍然没有感觉似的,一面失神地望着远方,一面喃喃地低语道“难道真的是我?……”
管宁叹息一声,目光一转,不禁脱口道:“公孙前辈呢?”大步跑过去,遥远的山路上,烟雨檬漂,那公孙左足已不知何时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佃站在骤雨下的管宁和白袍书生,却仍然呆呆地伫立着他们身上,他们生像是谁都没有感觉似的。
尤其是管宁,面对着白袍书生,他可能是曾经杀死许多人的凶手,也可能是全然无辜的,管宁问着自己:“到底他是谁呢?我该对他怎么样?”
哪知———他心中正自思凝难决的时候,这白袍书生峙立如山的身形,突地摇了两摇,接着便“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管宁口中谅呼着箭步窜来的时候,满地的泥泞,已将他纯白的衣衫染成污黄了。
这一个突然生出的变化,使得管宁几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这武功莫测的异人,怎地竟会无故地晕厥跌倒?
俯身望处,只见他雪白的面容此刻竞黄如金纸,明亮的双目和坚毅的嘴唇一起闭着,伸手一探,鼻息竟也出奇地微弱。
“难道那公孙左足临去之际,以什么厉害的暗器将之击中?”
转目望去,他身上却全然没有。丝伤痕,只有紧闭的嘴唇边,缓缓流下一丝淡黄的唾沫,流到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合。
管宁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心中又没了主意,他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对于江湖上的仇杀之事,本是一窍不通,自然更无法判断出他是为了什么缘故而以致此。
他不禁长叹一中,俯身将白袍书生从地上挟起,哪知目光转处,他竞又发现一代奇事,使得饱不由自主惊呼一声,手中已自扶起一半的白袍书生的身躯,也随之又跌了下去了雨落如注,将这白袍书生嘴边流下的唾沫,极快地冲散开去,混和着唾沫的雨水,流到管宁脚下,而那中“如意青钱”此刻便也在管宁脚边,奇怪的是,这混合着唾沫的雨水一经过,闪着青铜光采的金钱便立刻变得黝黑,就像是银器沾着毒汁一样。
管宁纵然江湖历练再浅,此刻却也不禁为之凛然一惊,暗忖道:“难道他中了毒。”
须知晋天之下,能使银器泛黑的毒汁,自然颇多,可是能使青铜都为之变色的毒汁,却是少之又少,何况这白袍书生口中流出的唾沫,再混合了大量的雨水,而依然如此之毒,却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了。
“他是何时中毒的呢?”
管宁心中又不禁疑惑,俯首沉思良久,目光动处,心里不禁抨然一跳——那张自青钱中取出,被山风吹得紧贴在山石上的白色柔绢,此刻被雨水一打,上面出现四行字迹,远远望去,那字迹虽看不清楚,但管宁却可判出必是先前所无,此刻心中一动,忍不住旋身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
“如意青钱,九伪一真,
伪者非伪,真者非真,
真伪难辩,九一倒置,
世人多愚,我复愚人。”
十六个字迹苍劲,非隶非草,非诗非偈的蝇头小字。
这十六字一入管宁之目,他只觉心中轰然一声,猛地一阵震颤,双手一紧,紧紧地抓任手中的柔绢,像是生怕它从自己手中失落。因为,他已从这一方沾满了污黄泥水的柔绢上,找出了一件在武林中,已经隐藏了百十年的重大秘密,此刻他虽然远不能十分确切地明了这件秘密的真相,但至少他已把握了开启这件秘密的钥匙。
于是他勉强将自己心中跃激动之情,平复下去,反复将绢上的字迹,又仔细地看了几遍,倾盆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九伪一真……伪者非伪……九一倒置……”他一面反复推敲着这几旬似待非涛,似偈非偈的短句,一面暗自低吟道:
“难道这串己被那么多武林高手断定是假的‘如意青钱’竟是真的?难道这串青钱之中所藏的柔绢,上面便记载着百十年前那位名震天下的前辈一生超古迈今的武学秘技?”
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间,不觉立刻又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方才这半日之间,他眼看那么多人为着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学绝技,如痴如狂,就连少林寺长老,丐帮帮主这种地位身份的人物,为着这串青钱,都不借做出许多有失他们身份地位的事宋,武当、少林,这两派素来交好的门派,为此都不借反脸成仇。
从公孙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见之事,不过是百十年来因着“如意青钱”而生的争斗其中之一而已,还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着这串青钱丧失性命,也还有不知多少至亲好友,为着这串青钱彼此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残杀而死,这小小一串青铜制钱在武林中的诱惑,实在比百万家财、如花玉人还来得强烈。
而此刻,这串被千千万万个武林豪杰垂涎不已、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却正握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已有了这串制钱,便可以学得一身足以傲视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个淡泊而镇静的人,而此刻握着这串“如意青钱”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无法不被这种心情激动,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动还强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后还倒躺着一个中了剧毒的人,这人纵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将之弃而不顾。
于是他便将自己飞扬起的思潮,一下截断,俯身拾起了脚边的这串青钱,谨慎地用手中的这方柔绢包好,谨慎地放人怀中的锦囊里,伸手一拂面上的雨水,转身将地上的白袍书生横身抱起,目光四转,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歹走去。
他知道这一段山路是极漫长的,而在这一夜中已经过了惊恐、悲哀、困惑——种种情感的折磨,以埠疲劳、饥饿——种种肉体的困苦之后,管宁面对着这一段漫长的山路,他本该会有些气馁感觉,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不知在何时受了剧毒,又不知在何时便会突然死去的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没有沉重之态,情感的激动与兴奋,使得他将这一世情感与肉体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飞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积水的山道上奔行着,一面却仍在心中暗地思忖着那四句话。
“这四句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话的意义,是谁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许多人知道,那么第二句话——”他极快地将“伪者非伪,真者非真”,八个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于是便又忖道:“这当然是说被江湖中人认为假的‘如意青钱’,其实却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说‘真伪莫辨,九一倒置’,因为真的‘如意青钱’其实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却只有一串而已。”
—念至此,他忍不住长叹—声,低喃道:世上虽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来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为这串青钱丧生,最后却又将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如意青钱”抛弃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阵怜悯的感觉,“世人多愚,我复愚人。”这是一种多么奇怪而残酷的意念,而又是一种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复吟咏着,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讥嘲之意的八个宇,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辈异人,在击败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觉得十丈红尘,不过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穷荒去时的感觉:“芸芸世人,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将我一身绝技,传给这些愚蠢的人——”管宁暗叹一声,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这位前辈那时心中的感觉了,是以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武学绝技,用明矾一类的药水,写了九份,封在九串特异的制钱里,然而,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时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这个圈套,在自已死了之后,一定会有许多愚昧之人中其毁的,因之他纵然不能亲眼看到,却早已开始窃笑世人的贪婪与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长叹一声,接着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钱’之后,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争夺着,唉——活着的人却仍不免而受死去人的愚弄,这也难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聪明,而讥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他思路微顿,仰首望天,雨势已渐渐小了,灰黑的苍穹,像巨人的灰目,无言地俯视着大地,就有如一个睿智的帝王俯视着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轻蔑和讪笑的意味。
他又叹息着接着忖道:聪明的人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纵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你难道能把你的骄傲与光荣带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聪明,不也是和一身‘夺财的富翁吝啬地锁着自己的金钱一样吗?”
在这瞬间,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许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界最快乐的,便是愚昧的人,因为他毋庸忍受聪明人常会感觉到的寂寞,而他纵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会因之失去什么,这正如愚弄别人的人其实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样。
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语道:“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许多人会愿意做一个愚人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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