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故事

42 流年 -1


夜晚的山村寂静无声。
    两杯淡茶,一盏清灯。周宁和林长安围桌而坐。
    周宁握紧了手里的玻璃杯,南方的冬天,室内室外没有差别,滚水冲的茶,只一会儿摸着就不烫手了,只是舒适的热。他透过茶的氤氲雾气,不时偷偷看看林长安。
    不久前,他牵着他的手下山。忽然山下有个女声唱歌一样的喊,‘层头来哩老思,你到哪点儿且老?’(城里来的客人,你在哪儿?)长长的尾音,又混了回声,林长安看着他,似乎没全听懂。
    周宁停下脚步,也喊着回答,‘嬢嬢,我跟到他哩。等一哈哈儿逗转来咯。’(婶婶,我和他在一起。马上就回来了。)
    ‘宁宁麦?幺儿你个娃娃咋个还在屋头哦?等哈儿哈,让你粟粟来接!黑区区哩,莫丢走落了。’(是宁宁啊?宝贝儿你不是走了么?天太黑了,等我让叔叔来接你们,别走丢了。)
    ‘粟粟莫簇来了嘛。还有滴滴儿就到梯坎儿了三。’(不要让叔叔来了,我们还有一点点路就到梯子(大路的意思)路了。)
    ‘那要得嘛。等你两过转来瓷饭了哈。’(好吧。等你们回来就开饭。)
    喊完了回头看到林长安在旁边凝神听着,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婶婶在找你,怕你走丢了。’林长安一笑,‘猜到了,你说的第一句和普通话差不多,音调低一点。’
    周宁想了想第一句话是什么也一笑,握住的手又用力了一点,心说,我不跟到你,你逗走落咯。如此不知何故心情好了许多。回去蓉嬢嬢倒没有追究去而复返的事,见了他就如同一般的慈母一样嘴里碎碎的责怪,只顾督着他把头发擦干,衣服脱下来放在灶膛边烤着,又拿叔叔的旧衣服给他临时换了穿。四个大人一个孩子一个小婴儿一起吃饭,辣,香。有说有笑,有劝有让,其乐融融。家的感觉,真好。
    林长安喝了两口雅安茶,并不揭穿周宁的小动作,知道他心里还是紧张。就象刚才,天很晚了,可是周宁就是赖在蓉嬢嬢家不动,他心思又不在那里,倒反而是林长安找了些家常话和老两口聊了一阵。最后蓉嬢嬢担心他们要早起赶车,反复催了他们去休息,这才回了家。两个老人都跟了过来,拿了两个暖瓶的热水,先灌了个葡萄糖瓶子当暖水袋放进周宁的被窝,又帮着把周宁外公的床铺了给林长安用。临了给沏好了茶,自家茶园产的,一直说来的时间不巧,等下了明前的再拣好的给林长安寄些过去。
    等他们走了,周宁就说不出话来了,坐在那里捧着杯子,指节发白。林长安伸出手去把周宁的握住。他的手比冷却的茶杯更暖和,周宁渐渐的安了心。
    林长安看着周宁,他不知道周宁从哪里弄来那张笑君的照片,也不知道周宁对往事究竟清楚了多少,只是这么些人,当初有关的无关的,这些年天涯海角的分着,居然都被他碰到了。或许这就是天意弄人,最无辜的反而受了伤。的确,和笑君认识的人,猛的看到这张脸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可是王越强,马小军,不管哪一个,只要接触过了,就不会再有错觉。何况是他呢?
    周宁在林长安的沉默中抬起头来,犹豫,‘你很累了吧?休息好么?别的,我们可以以后再说。’
    林长安一笑,轻轻拉他,让他过来挨着自己坐到同一张条凳上,‘我不累。
    小宁,事情说来话长,过去也很久了。我从头跟你说,你不喜欢,不明白都可以告诉我。好不好?’周宁点了点头。他努力放松着自己。林长安却可以感觉到握着的那只手不可遏制的颤抖,那种感觉象什么呢,象幼时捉住捧在手心里的麻雀。那只麻雀被大家用麻绳栓在幼儿园的床脚,过了两天就蔫蔫的没了生气,后来被笑君偷偷放走了。
    笑君。林长安忽然很想吸一支烟,摸了摸,口袋里是空的,这才想起来从这次出差开始戒,似乎已经见了成效。又想喝口茶,面前的茶杯却已经凉透了,里面的茶叶完全舒展开来,肆意的绽放出一抹碧绿,可惜却在水中央,看的见,摸不到。就象有些故事,清晰又模糊,无论在怎样的夜晚,都并不适合回忆。
    林长安说,我和笑君从小就认识,还有军子。见面的第一天,军子就打破了他的头。
    林长安的父母是老夫少妻配,他出生在大院里的将军楼。虽然父亲要求严格,老来得子难免对他还是要比前面几个年长的孩子宽和的多。比如那个年代院里别的小孩都在上全托,他就有专门的保姆带,每天都要从幼儿园接回家,偶尔一天半天不去也是常有的。不过这些并不影响他在园里占据‘大王’地位。
    这一天,他刚进了娱乐室,‘二王’马小军就跑过来和他报告‘来了一个小侉子,说话可好玩了’。所谓侉子在北京话里并没有贬义,泛指带南方口音的人。林长安好奇的跟着他在院里到处找,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当时已经有几个孩子围在那里,正在想办法逗那个孩子说话。被逗的闭紧了嘴巴,警惕的看着他们,一声不吭。
    看了一会儿,林长安觉得没意思,‘这家伙不会是个哑巴吧?’说着转身准备走。马小军觉得没让他听见小侉子说话有点跌份儿,就从地上捡起个石子丢过去,‘嘿,叫哥。’
    他下手没个轻重,小孩下意识的躲了躲,没躲过去,石子打在眼角,竟然流血了。围观的立刻散了一半,有爱打小报告的开始大喊着跑,‘老师,老师,马小军把新来的小朋友头打破了!’反倒是那个小孩镇静的可怕,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不服输的瞪着。
    林长安也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一点,小声说,‘你,流血了。’
    那孩子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满不在乎的在头上摸了一把,满脸血花,把个粉装玉琢的小脸登时变成修罗一样。有胆小的立马给吓哭了。林长安看着血珠子顺着他的脸滴下来,壮起胆子走过去,用自己的手把那个血口子捂上。小孩拼死不让,两个人身量差不多,扭在一起在地上滚了又滚,一头一身的土。最后林长安占了上风,一个脏手拍上去,血都和了泥。
    那天,林长安挨了批评。那以后,那个小孩左眼角留了道不深的疤。
    那个小孩就是李笑君,当时他跟着父亲姓程,叫程加。
    程加在两三个礼拜以后开始说话,一张嘴已经是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所谓不打不相识,几个孩子关系迅速好了起来。程加在‘大王’‘二王’的扶持下当上了班里的‘三王’。让‘二王’马小军不服气的是,‘三王’只管‘大王’叫哥,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春风一吹,年龄和个子都跟着长,转年林长安和马小军进了小学,程加年龄小半岁被一刀切关在门外,继续留在幼儿园。不久他父亲主动要求从中央直属机关下基层部队,调成都军区昆明军分区,程加也得跟了走。走前几个孩子舍不得分开,策划了一次集体离家出走。事到临头陆续打了退堂鼓,最后只剩林长安和程加。轰轰烈烈的开始,凄凄惨惨结束。由于叛徒马小军等人的出卖,两人的‘长征’起于部队大院止于火车站,还没找到售票厅在哪儿就被蹲守在那里的大人各自接回家去。从此一别经年。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程加的父亲说走就走。没人想到应该让小朋友们告个别,或许想到了也是一笑,小孩子哪里来的离愁?的确,大院里的孩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程加走后不久,林长安一家迁入平安里一处单独小院,转了一次学。他本身喜欢朋友,家里也不拘束,旧雨新知不断,常常是十几二十个孩子在家里疯玩。上初中的时候他起头,大大小小闯了些祸,老爷子一生气,假期都给他丢回老家关着读书。千里迢迢的到底不能完全放心,派了身边得力的老人儿魏红军陪着。从那时侯起,魏红军开始教他练武。等进了高中,林长安对一般男孩子热衷的打架斗狠已经完全没了兴趣。他的兴趣开始转向军事和文学。
    在林长安上高二的时候同年级来了个转校生,一来就写了篇‘名文’把大家给震了。开头是这样的,‘我讨厌海军和空军,喜欢陆军,因为我们一家子都是陆军。’这种人究竟是怎么通过的入学考试啊?居然能转进他们这种学校?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流言纷飞,大家成群结队的跑去参观新来的‘陆军草包’什么样。回来以后风向好像又有些变了,男女同学看法开始明显分化。林长安上早操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明白了,原来这个‘草包’是绣花的,绣的还很精致。绣花草包的大号叫李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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