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心灵世界

第8章


女人深深地不安了,一再强烈要求出院,回到自己家中。丈夫知她病情重笃,哪敢让她走?只好不断用“明天我们就办手续”敷衍她。女人终于在一天夜里,大睁着双眼走了。丈夫整理妻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她与情人8年相通的记载,总算明白妻子最后放心不下的是什么了。 
  读着这些文字,心好像被一只略带冷意的手轻轻握着,微痛而警醒。待到读完,那手猛地松开了,顷刻有新鲜蓬松的血,重新灌注四肢百骸,令人感到阳间的温暖。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生人对死亡的准备,是十几岁下乡时,房东大娘在秋阳下晾晒老衣。她脸上欣赏的神色和寿装绚丽妖娆的色彩,令我感到她有一种早日套入它们的期待。细想起来,农牧社会的死亡,也是节俭和单纯的。一个人死了,涉及的不过是几件旧衣,或烧或送,都好处置。其他农具家具炊具,属于公众的大家庭,不会也不应随了死者遁去。 
  现代社会在种种进步之中,也使死亡奢华和复杂起来。你不在了,曾经陪伴你的那些物品,还坚固地存在。怎么办呢?你穿过的旧衣,色彩尺码打上强烈个人印迹,假如没有英王妃黛安娜的名气,无人拍卖无处保存。你读过的旧书,假如不是当世文豪,现代文学馆也不会收藏,只有掩在尘封中,车载斗量地卖废品。你用过的旧家具,式样过时,假如不是紫檀或红木,也无后人青睐,或许丢弃垃圾堆。你的旧照片,将零落一地,随风飘荡,被陌生的人惊讶地踏着问:这是谁? 
  当我认真思忖死后的技术性问题时,感觉到的不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不幸参与料理这一切事物的人,充满歉意。假如是亲人,必会引起悸痛,但我的本意,是望他们平静。假如是素不相识的人,出于公务或是仁慈相助,更应减少他人的劳动强度。 
  我原以为死亡的准备,主要是思想和意志方面,不怕死,是一个充满思辨的哲学范畴。现在才醒悟,涉及死亡的物质和事务,也相当繁杂。或者说,只有更明智巧妙地摆下尘世间最后的棋子,才能更有质量地获得完整的人生尊严。 
  让年富力强的人,考虑死亡,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死亡必定会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辰,与我们正面相撞,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都要臣服它的麾下。 
  经常想想自己可能明天或者最近就可能死,是一件有趣而且有益的事。 
  首先是有利于感悟生命,体验到它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会格外地珍惜今天。有许多暂时看来无法跨越的忧愁与痛苦,在死亡的烈度面前,都变得稀薄了。 
  第二是有利于抓紧时间。日常生活的琐碎重复,使我们常常执拗地认为,自己是坐拥无限时光的富翁,可以随意抛洒。死亡给了我们一个不由分说的倒记时,无论你此刻多么精力超群,时间之囊里的水,都在一去不复返地失落着,储备越来越少。 
  第三是有利于我们善待他人,快乐自身。死亡使真情凸现,友情长存。 
  总之,死亡是不讲情面的伴侣,厮伴我们终身。此公最大的爱好就是冷不防,极少发布精确的预告。于是如何精彩地永别,就成了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日本女人的想法,像她们的插花,细致雅丽,趋于婉约。我想,这门最后的艺术,不妨有种种流派,阴柔纤巧之外,也可豪放幽默。小桥流水或横刀跃马,都可以事先多次设计,身后一次完成。或许将来可有一种落幕时分的永别大赛,看谁的准备更精彩,构思更奇妙,韵味更悠长。 
  惟一的遗憾,就是这比赛的冠军,不能亲自领奖了。 
第二章
刺玫瑰依然开放
  那一天我和这位80年代出生的女孩,坐在一间有落地窗的屋子里,窗外不远处有一个花坛,花坛里开放着粉红色的刺玫瑰。我们喝着不放糖和牛奶的黑咖啡,任凭窗帘扑打着发丝和脸颊。 
  女孩戴着口罩,把眼睛瞪出了口罩的边缘,说,所有的科学知识我都知道了,可我还是害怕。我可以对你说我不害怕,可那是假的。理智不可能解决情感的问题。你说我怎么才能不害怕? 
  她指的是非典。2003年上半年,中国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大概是“非典”。医学家统计,在罹患非典的人群里,青壮年占了70%以上,特别是20~30岁的青年人在总发病率中占了三成比例。从这个意义上说,非典具有生机勃勃的杀伤性。 
  年轻人的大恐慌,主要来自在有限的生命体验中,找不到被一株小小的病毒杀得人仰马翻的经验。人们对于自己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了震惊和慌张,这是人的正常心理反应,一如我们面对着不可知的黑暗,你不知道在暗中潜伏的是老虎还是蜥蜴。如果我们有了一盏灯,我们的心里就踏实了一点。如果我们在有了灯之后,又有了一根结实的棍子,信心就增长了一些。假如天慢慢地亮起来,太阳出来了,安全感就更雄厚了。科学家对于非典病毒的寻找和描述,就是我们在晦暗中的灯光。现在已经初步看清了这个匍匐在阴影中的魔鬼,知道它的爪子从何处伸来,利齿从何处噬咬。我们也有了一根粗壮的棍子,那就是严格的消毒和隔离措施。大多数人的恐慌渐渐地散去,一如冬季北方旷野上的薄雾。 
  我问女孩,非典在北京爆发之后,你在哪里? 
  她说,我在公司做职员,刚开始隔天上班,现在干脆不用去了。我的同事们很多离开了北京,忍受不了这种恐惧的压榨。听说在北京不容易走,有人就骑着自行车跑到北京的周边地区,然后把自行车一扔,坐上汽车火车,跑回老家去了。可惜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北京,无地可去,只能和这座城市共存亡。我非常害怕…… 
  我握了握她的手,果然,她的手指被冷汗粘在一起,像冰雹打过的鸟翅簌簌抖动。我说,我没有办法使你不怕,但有一个人能帮助你。 
  她迫不及待问,谁? 
  我说,你自己。 
  她说,我怎么帮我自己呢? 
  我说,你拿来一张纸,把自己最害怕的事写下来。 
  她站起身,拿来一张雪白的大纸,几乎覆盖了半张桌面。然后,一笔一画地写下: 
  第一个害怕:我还没有升到办公室的主管,就停止了前程。 
  第二个害怕:我按揭买下的房子,还没有付完全款。 
  第三个害怕:我刚刚交下的男朋友,还没有深入发展感情。 
  第四个害怕:我准备给我妈妈送一件茉莉紫色的羊绒衫,还没来得及买。 
  第五个害怕:我上次和我爸爸吵了一大架,还没跟他和好。要是我死了,多遗憾。 
  第六个害怕:我热爱旅游,很想走遍世界。现在连新马泰和韩国还没去成呢,就要参观地狱了。 
  第七个害怕:我想减肥,还没有达到预定的斤数。 
  第八个害怕…… 
  当她写到第八个害怕的时候,停了下来。我说为什么停笔了?她歪着头从上到下看了半天,说,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些了。 
  我说不多嘛,看你拿来那么大的一张纸,我以为你会写下1001条害怕。请检视一下你的种种害怕,看看有那些可以化解或减弱。 
  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害怕。说道:第七个害怕最不重要了,如果得了病,高烧几天,估计体重就减下来了。 
  我说,很好啊,凡事就怕具体化。现在,你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害怕了,只剩下六条,再来具体分析。 
  姑娘看看手下的纸,说,有两条是可以立刻做的,做完了,我就不再害怕。 
  我说,哪两件事? 
  她说,今天我下班之后,就到商场给我妈妈买一件茉莉紫的羊绒衫,如果这个颜色商场一时无货,我就买一件牵牛花紫的羊绒衫,要是也没有,买成大枣红的也行。第二件事是和爸爸推心置腹地谈谈。我爸是个特好面子的人,所以我先同他讲话,他一定会爱答不理的。要是以前,我才不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呢!但经过了非典,我会比较能忍耐了。我会对他说,非典让我长大了,我是你的朋友。让我们像真正的朋友那样讲话,好吗? 
  我说,真喜欢你说非典让你长大了这句话。成长不但发生在幸福的时候,更多是发生在苦难之中。 
  她受了鼓励,原本被恐惧刷得灰白的面庞,有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绯红。她继续看着恐怖清单,低声说:“至于刚刚交下的男朋友,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这需要细水长流慢慢了解。就算是没有非典,也不一定就能达到海誓山盟男婚女嫁…… 
  说到这里,她大概突然看到了恐怖清单上的第二条,笑起来说,至于还不上贷款这件事,我要把它开除出去。这不是我该害怕的事,最害怕的该属房地产开发商。这是不可抗力,是地产老板们最爱用于推诿的理由,想不到也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他们头疼一回。 
  开发商的困境引发了女孩的幽默感,她显出些许幸灾乐祸的快乐。旋即细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说,恐怖名单上不能去世界旅游这一条,无论如何是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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