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第62章


 
  她拼命地跑,直到看不见吴晓。外滩沿街那一片都市之焰的灯火,也陆续熄灭了,整个黄浦江都沉入昏暗中等候黎明。她在黎明之前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离开了让她身心交瘁的上海。 
  一路上她让自己心情平静,沉默地看着火车的窗外那一个个移动的乡村城镇。沿途数不尽的高山和平原,不知不觉地把她从一个狭小微观的情感空间,带入一个开阔宏大的现实天地。让她感触到世界的巨大和生命的永恒。而她自己,自己死去活来的一切,不过是万顷海洋中的一个转瞬即逝的浪花。但她还是固执地想,这朵浪花对于海洋来说不算什么,可有可无,而对她自己,却是整个大海,难以超脱和无视。 
  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扬州胡同,回到了曾经承载了他们那么多温情和悲伤的小屋。屋里的一切让她牢固地相信她确实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过去的一切恍若昨日。尽管,她此时在这屋里显得那么形单影只。 
  一个人面对厄运也就面对了自己的胆怯,面对胆怯就能发现自己的脆弱,但是,在惊慌失措无路可逃的绝境中,你总有镇定下来的那个时刻。就像和平的人突逢战争,幸福的人忽遭不幸,迟早都会把心态调整到一个新的位置,都会在自己的身体里重新找到力量的源泉,人的生存本能其实总有你未曾意识到的惊人潜力。 
  她还记得,在她爱得最深切最幸福的时候,她也曾有过非常宽广的胸怀和非常达观的心态。她那时就想到即便吴晓真的移情别恋她也绝不恨他。命运和生活曾经那么慷慨地把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和最动人的男孩都赐给她了,她还不满足吗?曾经拥有就代表了永恒的体验,永恒本来就只存在于人的内心,存在于内心那永不磨灭的记忆和感动! 
  这样一想,她就认识到自己得到的东西还是很多的。在这个时代里,最让人趋之若鹜的就是金钱和权力,而在通向金钱和权力的必经之路上,又布满了让人异化的陷阱荆棘。异化,她想,这是一个很哲学的词。在心理学类似的概念中,常用的词叫变态。她想,现在要做一个正常的人反倒不那么容易了。要能守住正常人的情操和气节,无论热恋和失恋,富足和贫穷,都保持一颗平常的心,那已经很高尚了,很不容易了。她想,她还有很多的事可做。她有一个她喜欢的工作,她今后可以去采访更多的普通人,然后忠实地写下他们,和他们一同喜怒哀乐。这是一个能让人非常充实和有所寄托的事业。 
  于是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她只用了一两周的时间,整个儿心情就安静下来,不再那么痛不欲生了。心里想起吴晓时,都当做了怀念,一种幸福大于哀伤的追思。她依然会去天堂酒吧、月光酒吧、金丝鸟酒吧、小四川餐厅和静源里的那间小小的咖啡馆,以及所有过去和吴晓共同相聚的地方,找一个僻静的座位,听听音乐,喝杯饮料,点一两样吴晓爱吃的东西。她甚至想着吴晓二十三岁生日就快到了,他过去还抱怨过她没好好弄花样给他过生日呢,林星就计划这次给他好好过一过。吴晓,过去的吴晓,成了她的一个精神上的爱人。现实中的吴晓她不去想了,她不知道他离她已经多么遥远。 
  所以,当有一天她的房门被人敲响时,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激动地以为是吴晓回来了。她平静地拉开房门,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那中年人问明她的姓名之后,自我介绍是个律师,代表他的当事人来和她谈谈。谈什么?林星在意外之余,几乎犹豫要不要让他进来,要不要让他来打破自己得来不易的宁静。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第四部分(13)   
  但那律师还是走进了她的屋子。当听到她问:“你是吴晓专门请的律师吗?”他便递上了一张名片,然后回答: 
  “我是上海德州夜总会的特聘律师。” 
  林星马上起身中止了谈话:“对不起,我和德州夜总会没有任何关系。” 
  律师叫住她:“请等一等!我能找到你可太不容易了,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他从皮包里取出了一份委托书,落款处赫然写着吴晓的名字。他把委托书放在桌子上,说,“吴晓,是你丈夫吧?我是受他的委托而来的。” 
  林星看那委托书,她心慌意乱想看清上面的内容,但满纸只有吴晓二字。她的口气明显退却下来: 
  “他……委托你什么?” 
  律师又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协议书,摆在了林星的面前,他说:“委托我代表他和你协商你们离婚的事宜。” 
  林星仿佛被一片黑暗罩住,她说:“什么?” 
  律师的回答不疾不徐:“鉴于你们夫妻双方感情不和,长期分居,因此我的当事人提出与你协议离婚。你们都很年轻,没有子女,双方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财产也不复杂,因此,我当事人希望与你在互相尊重互相体谅的基础上,友好地分手。关于财产分配问题,我当事人愿意将你们二人现有的全部财产,包括家私、物品、银行存款等等,全部归你所有。另外,鉴于你的身体状况,我当事人愿意今后每年负担你一定的医疗费用,具体数额双方可以协商……” 
  林星愣了半天,几乎没有去听律师关于离婚条件的阐述,她的思绪早被另一个问题抓牢: 
  “德州夜总会的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吧?开一辆红色的跑车……” 
  律师也愣了,林星的话在他听来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他还是礼貌地解释:“我想你可能是说德州夜总会董事长的女儿吧,她是开着一辆跑车。你们见过面吗?” 
  林星不答,反问:“吴晓就是想和她结婚吗?” 
  律师笑笑:“噢,这与我的受托事宜无关。我不太清楚。”他看看林星眼里打转的泪水,又额外补充了一句,“据我知道,不会吧,至少短期内不会。” 
  林星问:“为什么不会,你知道吗?你的当事人是个很冲动的人,他要喜欢上谁,会迫不及待的。” 
  律师又笑笑,脸上的气氛比刚进屋时轻松随意多了。“是吗?这和我的印象可太不一样了,我想肯定和上海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恰好相反。我们恰恰觉得他是一个缺少激情的人,不爱说话,整天睡觉,对女孩子没有兴趣。只有在吹萨克斯管的时候,才有点年轻人的生气。也许我们不像你那么了解他,你们毕竟夫妻一场嘛。不了解他的人肯定都会觉得他太古怪,长着一张青春偶像的脸,喜欢的东西却都死气沉沉的。他最喜欢吹的一首曲子据说就是一首送葬曲,真是不可思议。” 
  林星说:“如果我不同意离婚呢,他们怎么办?他和那个开跑车的女人,他们是不是不结婚也照样在一起呢?” 
  律师说:“据我知道,目前他们并没有在一起。我今天来主要是代表吴晓和你协商你们两人终止婚姻关系的问题,我看我们的话题没必要再去涉及第三人了吧。” 
  林星说:“他要和我离婚就是因为有个第三人,为什么不许我涉及?好,那我告诉你,我不同意离婚!你去跟那位开跑车的小姐说,我不离婚!吴晓永远都是我的爱人!” 
  律师说:“婚姻是双方自愿的,如果一方已经不愿再把另一方当做爱人,这种婚姻关系是难以维持的。今天我来,是希望你们两位能心平气和地协议离婚。我不希望你们通过法律诉讼解决问题。但是,如果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也只有诉诸法律,由法院来判决。不过这对双方都是一种无谓的伤害。” 
  林星说:“我没有一点过错,法院凭什么判?难道法律会支持那些第三者?” 
  律师说:“法院审判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和其他相关法律。按照婚姻法的原则,凡夫妻感情确已破裂的,可以判离。在审判实践上,如果对当事人的感情是否确已破裂难以认定的话,一般会看他们的实际婚姻关系是否已经解体。你和吴晓已经分居半年多了,一般可以认定婚姻关系已经破裂。即便法院考虑到你的要求不予判离,一年之后一方再行起诉要求判离时,法院是肯定会判离的。对那种名存实亡而且不可能恢复的婚姻关系,法律是不主张强硬维持的。” 
  林星早就看清了,她和那位开着跑车的阔妞争吴晓,和这位包揽诉讼的律师谈法律,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仅仅一两个回合她就走投无路了。她不知道她和吴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也不知道在这位陌生的律师面前,该怎样隐藏自己心中的沮丧和伤痕,“他要和我离婚,为什么不能来当面和我谈谈呢?我和他,曾经那么,那么相爱……”林星几乎说不下去了,她仰起脸,想把眼泪倒进肚子里。“难道人和人都是这样的吗?爱得那么快,那么深,可转眼又消失得那么急,那么绝情,连再见一面谈谈都不行了吗……” 
  律师表示同情地点点头,但仍从职责出发,为他的当事人辩解:“正因为你们有一段非常幸福的爱情,所以,我当事人才不愿意回首往事。而且我当事人马上就要到美国得克萨斯州的音乐学院进修去了。正在忙于准备工作和出国的各种手续。在现代社会里,当事人把这种个人事务委托律师代理是很正常的民事行为,不能一概地说是什么绝情吧。”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第四部分(14)   
  林星捂住脸,她不想让这个律师回去向吴晓学说自己的眼泪,可她还是忍不住浸湿了两只滚烫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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