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问题父女的恩怨

第58章


 
  穆仰天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努力了,他没有想到,在他生命行将结束的最后时间里,他还是没能战胜这个世界,没能保护住女儿,他依然是一个失败者,被人算计了。 
  律师走进病房的时候脸色十分严肃,还有一丝强捺住的尴尬和抱怨。在礼节性地询问过穆仰天一周来的治疗情况,并且确认穆仰天有足够的体力支撑打击之后,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告诉了穆仰天一件事情。 
  律师告诉穆仰天,三个小时之前,穆仰天的公司刚刚发生了一次清盘,公司前任副总经理赵鸣根据穆仰天的一个重要失误和一份有限文件,在公司财务部部长的协同操作下,将公司的股本和资金做了划分,留下字据和印鉴,拿走了与穆仰天有过约定的属于赵鸣的那一份股金,并且宣布接管穆仰天公司几乎全部的项目和业务关系。穆仰天的公司还在,而且穆仰天本人拥有原公司的大部分留存股本和资金,但这个被实施分割了的公司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了,在进行过掠夺式的分割之后,股本和资金也所剩无几了,同时,在失去了全部项目和业务关系之后,它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发展和生存前景的空壳公司,这个空壳除了要承担原公司在银行的大量贷款、拖欠工程方的巨额工程款、写字楼的按揭款、总经理的高额年薪,以及不得不遣散的员工的大笔薪水和辞退补偿之外,还要接受可能导致的诉讼,实际上,已经入不敷出,只能宣布破产了。此刻,也就是在律师向穆仰天通报这一情况的时候,穆仰天聘请的总经理正在焦头烂额地阻击赵鸣的抢劫,但那几乎看不到希望,因为赵鸣经验老道、准备充分、行为合法、有相关政府职能部门和公司若干项目合作方的支持,穆仰天的总经理根本不可能有回天之力,要是没有奇迹出来的话,过不了几个小时,总经理就会一脸淌汗地出现在穆仰天的病房里,把自己的辞职书递交给穆仰天――作为一个职业经营管理者,任何一个总经理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这种事情,就算穆仰天亲自出面,官司打到天上去,也不会有奇迹出现,除了花钱买杀手去捞赵鸣,双方当街打个七洞八孔,别的无计可施,既然如此,三十六计,不如走为上计。 
  “怎么可能?”穆仰天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律师对自己说了一件什么事情,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他呆呆地看着律师,好像律师是在说着一个童话故事,“那是我的公司,赵鸣没有权力这样做,谁也没有权力这样做,这样做是抢劫。” 
  “有一件事情恐怕你忘记了,”律师看出穆仰天没有听懂自己的介绍,提醒穆仰天,“按照你和赵鸣的约定,赵鸣享有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而正是这个约定导致了上述事件的发生。换句话说,赵鸣有这个权力,至少他认为他有这个权力。” 
  “不错,我们是有过约定,不光有约定,我还给他写下了字据,那字据是经过了公证的。”穆仰天仍然糊涂着,“可我们有言在先,除非公司清盘,否则他别想拿到这百分之二十。” 
  “我已经说过了,”律师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公司已经清盘了,而且是按照法律许可的程序进行的清盘。” 
  “我是公司的法人,是公司惟一的投资人。”穆仰天想不通,“我没有宣布清盘,这个合法程序是从哪儿来的?” 
  “问题就在这里。”律师看着穆仰天,像是看着一个奇怪的人,不乏怨气地说,“现行《公司法》规定,有限责任公司必须由两个以上五十个以下的股东共同出资设立。而据我了解的情况,你的公司是你一个人投资,股东只有你一个人,既没有股东会,也没有监事会,是一人有限责任公司;这违背了《公司法》规定,是不合法的。”律师弄不明白,穆仰天连这个都不懂,居然就办起了这么一家业绩不错的公司,而更可笑的是,作为一名有经验的注册律师的他自己,居然也跟着上了当,“既然不合法,当然不受法律保护,也不能享有法律赋予的所有权益。而赵鸣拿出的书面证明,却能够证明你允诺将公司任何时候的百分之二十股份分配给他。他虽然不是股东,却拥有这百分之二十股金的分配权。他在揭发你的公司存在不合法权益的同时,要求自己利益的兑现,这一要求是合理的。” 
  “也就是说,我必须并闭公司?”穆仰天愣了一会儿,绝望地问,“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这只是整个事件的第一步。”律师尽可能地让自己耐心一点儿,他想,就算他是在对一个客户进行临终关怀吧,“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你将接受有关方面的询问和调查,并且就非法办公司一事做出承担和赔偿。简单地说,你在公司经营期间的所有收入都被视为非法收入,要全部清赔。如果有债务,则必须偿还债务,然后视情节轻重、影响大小,接受有关方面的处理。”   
  《亲爱的敌人》十五(2)   
  “既然我的公司手续不合法,”穆仰天还不肯服输,“赵鸣作为公司副总经理,他不也要承担有关责任吗?” 
  “你忘了,他不是公司法人。” 
  “那他怎么能够接管公司的项目和业务关系?” 
  “这次是我忘了,没有告诉你。你的前副总经理,他现在已经是一家合法公司的总经理了。他是以这家合法公司总经理的名义,同时以与前公司项目伙伴的业务联带关系,在本着不让前公司合作伙伴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并且自愿的前提下,接管那些项目和业务关系的。他的做法,是政府和相关职能部门十分欢迎和愿意支持的。” 
  穆仰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不肯相信所发生的事情。而律师关心的不是穆仰天公司的存亡,是穆仰天的遗产将重新计算。穆仰天不再是个拥有发展前景和巨额财富的老板了,他只有卖车卖房、筹措资金、抵偿外债、遣散员工,收拾一个烂摊子,在行将告别人生之前,先结束掉自己的商场经历,并且陷入无休无止的多角债务之中,同时接受有关方面的调查和制裁。如果有可能――这要看他的资产储备方式――他也许还能在最后的清盘中抢出几张毛票,给女儿买下几份保险,如果这样,也算是给女儿留下一点儿遗产。律师恼火的是,如果继续工作下去,他将不得不重新评估他的委托人的业务价值,重新开始繁琐的遗产计算和登记工作,并且把自己牵涉进新发生的案件当中,而因为委托人委托业务复杂和寒碜的可见性,他几乎是要赔着本来做这个倒霉的工作了。显而易见,这个工作只有傻瓜才会继续下去。 
  律师离开之后,穆仰天呆呆地坐在床头。现在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让人给算计了。他昔日所有的奋斗都化为空寂了。他已经一文不名了。事情来得太突然,若不是从律师嘴里说出来,言之凿凿,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新编天方夜谭。穆仰天气血贲张,全身发抖,胃里一阵阵灼痛,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靠在床头,努力想象着公司里发生的乱糟糟的事情,想象着赵鸣脸上带着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油亮在公司里指手画脚的样子。然后,他反反复复地想,除了女儿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他什么也没留下。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太阳正在从窗前滑落下去,同济医院的住院部里安安静静,过不了多久,穆童就要放学赶到医院来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穆仰天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纠纷。 
  在全力阻止赵鸣的打劫未遂后,总经理果然自认倒霉,向穆仰天递交了辞职书,同时提交了一份职务工作备忘录和一份表格详细的资产清单,然后离开了公司,回猎头公司备案,另择高就。 
  穆仰天强撑着回了一趟公司。公司里乱糟糟的,一片狼藉,果然是遭遇了打劫的样子。一部分员工已经离开了公司,有的是被赵鸣带走的,有的看着公司这个样子,知道大限已至,抢先一步外出寻找新的工作。剩下的一些员工,大多是穆仰天早期创业时带出来的,看见穆仰天,就像看见离家多日的父母,个个热泪盈眶,委屈不已。 
  穆仰天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他的前任秘书把堆了一沙发的各种报表挪开,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穆仰天接过秘书递给自己的茶杯。那是一只一次性的塑料茶杯,软得像食品包装袋,几粒茶叶盛在里面,也显得岌岌可危了。穆仰天环视总经理办公室。和公司其他地方比,总经理办公室还算整洁,不像是抄过的样子,可他清楚,除了原来的办公用品,这里已经没剩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穆仰天坐在那里,脸上平静得很,心里却怔怔地,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离开公司时对总经理说过的那番话:过去黑汗水流地创业,公司里没章没法,跟着我的那些员工,他们跟得苦,我这个人能力低,想到了没做到,亏待了他们。现在公司上路了,条件好多了,请你多照顾一下他们,我替他们先谢谢了。 
  穆仰天想,我还是没能做到。 
  穆仰天想,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穆仰天自己是个危在旦夕的重患者,要是没有电梯,位于十二楼的公司根本上不去,和人说话,十分钟就累得喘气,根本不能赤膊上阵去和赵鸣打拼道理。公司里几个高层心腹员工又都不是赵鸣的对手,若要硬跳上场去,肯定会败下阵来。穆仰天托了几个朋友去找赵鸣交涉,道理也讲了,方案也拿了,下恶耙子① 的话也说了,都被赵鸣礼貌地连人带话一块儿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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