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

第70章


素园记得丈夫提过要招募一个业务员。 
  素园回绝他的理由都是事实,却不是最大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这个男人的岁数和经历,不上不下,正是最尴尬的阶段。一般来说,与他平辈的上班族,多半不再拿着履历表找工作了,而是等着人家挖角跳槽。这男人的问题,是他在最关键的年纪里工作出现了断层,现在要请他做主管,担心他做不来,若是请他从基层做起,双方又都觉得难堪。 
  而素园现在的年纪,和这男人当初离开台北时一样。 
  这就是她回绝了花莲饭店工作的原因。素园和丈夫为了这件事商量了近一个月,丈夫完全反对他们离开台北。他的理由是,以他们夫妇现在的工作状况,万一离开了台北,要想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从头开始了。丈夫问素园说:你敢赌吗? 
  素园不敢。所以她打了一通电话给饭店业主,谢绝了他。 
  现在素园坐在小接待室中,看着窗外的夜色,她不再想象花莲的海滩和阳光了。已经过了下班时分,素园手上有一些公务正要开始忙,她打内线要小妹帮她去买便当。 
  这天下班时素园疲惫万分,她在家的巷子口下了计程车,正要朝向家里走去的时候,素园看到了她的丈夫,在路灯的下面,和那一只颈上有一圈伤疤的野狗玩得正开心。丈夫拿着一块超市买来的肉包,逗着狗玩跳高游戏,狗很兴奋,丈夫的笑声不时传来。 
  素园站在巷子口,两手环抱着皮包,静静看着她的丈夫和狗,这幅画面她觉得很美。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和狗建立的友谊。丈夫转头看到素园,含笑张开双臂迎了过来,素园也步向前去。 
  丈夫搂着素园走回家,一路跟那只狗嬉闹着。 
  一点点家的温存,一点点工作之后的放松,生活在台北的素园,还奢求什么呢? 
  回到家门口,先开信箱。一封信跌了出来,丈夫交给素园。这是藤条从监狱里寄给她的回信。 
  趁着丈夫洗澡的时间,素园拆开了信,同时也打开音响放了一片CD,Arizona Dream的电影原声带。素园选播第三首,柔和的东欧民谣风吉他曲传来。自从伤心咖啡店倒闭以后,吉儿把店里的CD全都给了素园,她的生活里于是多了音乐。 
  藤条的信很简短。他写着: 
  你好,素园,小梅把马蒂和小叶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很伤心,坐在走廊下面想了很久。我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大堆说到自由的话,我在想,马蒂和小叶,现在都得到自由了吧? 
  我过得很好,请你不用担心。这里的日子真的很轻松,你知道什么叫做轻松吗?那就是一次只做一件事。真的。吃饭的时候吃饭,上厕所的时候就是上厕所,不用整天在那里拼命动脑筋。想一想以前的生活还真奇怪,什么都想要,就是不想要休息。你知道吗?真的是很讽刺的一件事,我觉得我在监狱里,比在外面还自由。 
  小梅要请你多多照顾了,还有乐睇。你是很懂得照顾朋友的人。听说吉儿要出国了,我非常祝福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还有海安,我也佩服他,他在事业上放得下,真的是很潇洒的一个人。有你们这一群朋友,我的这一生很富有了。 
  藤条敬上 
  看完了信,素园陷入了甜蜜的回忆。她缩起双脚窝在沙发里,正听着柔美的音乐,电话声响起了。素园接起话筒,只听到嘶嘶的干扰音,还有奇怪的电流回授声响。 
  “喂?喂?”素园大声地喊了几句,终于听到了对方很不清楚的回应,是海安的声音。 
  “素园吗?”海安问。 
  “我的天,海安,你在哪里?”素园问。海安和她的对话有明显的秒差,所以她又追问了,“海安你在台北吗?还是在国外?” 
  “你们都好吗?”海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伤心咖啡店关闭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伤心咖啡店之歌》53(2)   
  “还有吉儿,她要出国去了,到莫桑比克去。我们这个礼拜天要在伤心咖啡店的旧址送她,你来不来?” 
  “莫桑比克?……那是离马达加斯加最近的地方……”海安的声音很遥远,很飘忽。 
  电话突然中断了,素园对着电话发呆良久,她放下了话筒。   
  《伤心咖啡店之歌》54   
  吉儿挽着尚保罗,素园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爬了三百多级阶梯,才来到这座庙的前庭。 
  山里面很安静,只有铃铛一样的虫鸣。树阴浓密,空气里面有淡淡的野花香气。 
  马蒂的爸爸作主,将马蒂的骨灰供奉在这里的灵骨塔中。现在他们来到了塔前,一个僧人为他们打开了大门。 
  进门之前,吉儿和素园先上一炷香,尚保罗也跟着做了。他对这种神秘的东方礼节充满了兴趣。 
  在僧人的引导下,他们找到了马蒂的骨灰坛,端放在小小一格木柜中。高一尺,宽八寸,深八寸,就是马蒂长眠的所在。 
  不。马蒂并不在这里。吉儿和素园心里都明白,马蒂到了一个更辽阔的地方。 
  供一把鲜黄色的向日葵在马蒂的骨灰坛前。在等待香烧完的时间里,他们就在塔前的山路上散步。 
  “你知道吗?我决定留在台北了。”素园告诉吉儿。她在先前,已经把花莲的那个工作机会和吉儿讨论过,当时吉儿只告诉她,依照自己的内心去决定。 
  “既然决定了,就好好走下去。”吉儿说。 
  “是啊,谁叫我已经被训练成台北的一个螺丝钉?” 
  “真宿命哪。”吉儿转头看着她。 
  “我是宿命,可是我要在这种命运里,挖掘出属于我的乐趣和空间。” 
  “你还真坚强。” 
  “你也很坚强,什么也不能阻挠你的方向。” 
  “岂止坚强?是千锤百炼。”吉儿笑了,她说,“不要忘了,我是一个台北人啊。” 
  吉儿看看手表,他们回头再去看一眼马蒂,就步下阶梯。今天的下午,他们和小梅约了在伤心咖啡店的旧址,最后一次一起喝咖啡。 
  “不知道海安会不会来?”吉儿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我已经告诉他约在今天了。”素园说。 
  一只蝴蝶翩翩飞来,也许是被吉儿长发的香味吸引,一路跟随着他们飞舞。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蝴蝶转个弯,飞走了。   
  《伤心咖啡店之歌》55   
  大家一起站在伤心咖啡店旧址的门外,吉儿、尚保罗、素园,还有怀抱着乐睇的小梅,都望着新的店招。 
  新的咖啡店名叫做“我心深处”。这个招牌保留了原来的“心”字。华灯初上,心字绽放出璀璨的宝蓝色,其中还有小镭射灯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乐睇高兴得尖叫了。 
  大家一起走进店门。女主人认得吉儿,她慷慨地请大家喝咖啡。 
  店里面的装潢完全改变了,明亮了许多。墙壁上粉刷了湖水一样的波纹颜色,从意大利进口的彩色桌椅非常鲜艳,仿制名画和艺术品散见处处,小舞池整个拆掉变成了艺术品展示台。惟一从伤心咖啡店继承下来的,是满室挥之不去的烟雾。 
  悠闲地喝咖啡,等待海安,大家对店里的装潢品评不一。他们看到了墙上有一个别致的设计,一排弯弯曲曲的细木条钉在墙上,参差不齐的尖峰和谷底,呈现出尖锐的曲线图样。这木条到最后拉出一条长长的水平线,上面正好摆设一些盆栽。 
  “像不像心电图?”女主人过来了,见到他们看着细木条,就问他们。 
  “像。”大家都赞同。 
  “这是我老公死前的心电图。”女主人涂了蔻丹的手指抚过木条,一直拉到最后持平的那一段,她说:“这一个曲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大家都噤声了,只有吉儿低声翻译给尚保罗听。 
  “我就是在那一天,得到了自由。”女主人说。她转身,娉娉婷婷地走回柜台。 
  “唉,也不知道海安会不会来?”素园说。 
  “谁知道?”吉儿吐出一口烟说。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谁在乎?” 
  咖啡到最后都冷了,乐睇也睡着了。吉儿和尚保罗低声谈着话,素园无聊地望着窗外。一辆公车正停靠在店门前,突然素园说:“你们大家看!” 
  “看什么?”吉儿和小梅都问。 
  “公车上的广告。” 
  公车车体上,是一个法国电影节的巨型广告,尚保罗也看着。 
  广告上有几部法国经典电影的海报,素园要他们看其中的一张《碧海蓝天》电影海报。那是一幅月光下的蓝色大海画面。 
  “怎么样呢?”吉儿问素园。 
  “那个闪闪发光的大海,有没有让你们想到——” 
  “马蒂的杯子。”吉儿和小梅齐声回答。 
  “马蒂的杯子到哪里去了?”素园问。 
  “不知道。当初把所有的东西都盘给这个女主人了。”吉儿说,她站起身来,“我们去问问看。” 
  柜台上是一个年轻活泼的男孩。在经过吉儿的一番解释之后,男孩说,所有寄养的咖啡杯都在架子上了。对于吉儿所描述的蓝色骨瓷杯,男孩说:“没印象,瞧瞧。” 
  大家一起在装饰华丽的架子上找了一回,没有找到。 
  “啊,想到了。”男孩说,“有一箱没有处理过的杂物,里面是有几个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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