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第150章


此“词”又是祭祖何人?又为什么废弃破败如此呢? 
屏山邓氏宗祠“一体堂”司理、七十三岁的邓圣时老人以徐缓低沉的声调,回答了我的疑问,揭开了那尘封的历史…… 
屏山文物径近旁,当年曾经有一条屏山河,发源于洪水山,自南向北,蜿蜒曲折,流经三围六村,汇入深圳湾,聚星楼前便是入海口,港阔水深,载重木船可以驶进桥头围的拱桥,建筑祠堂、书室的石柱、石梁都是从水路运来。“门环碧水观龙跃,地枕屏山听鹿鸣”,青山古围、小桥流水、渔歌帆影,绘就一派旖旎幽雅的田园风光。屏山河不仅是天然的泄洪河道,两岸村民的生活废水经过池塘的沉淀,澄清后也流入河道。池塘夏季养鱼,冬季塘涸,又可取泥肥田。按照现代环保理论,屏山先民们这一“制天而用之”的良性循环系统倒是十分科学,立村八百年来,即使盛夏豪雨,山洪暴发,也调节自如,从未发生水浸灾害。 
屏山由于地理环境优越,水陆交通便利,成为附近一带乡村的中心,从深水涉沿西部海岸到后海湾,再加上腹地八乡一带,共39个自然村落组成一个“约”,名为“达德约”,办公地点设在屏山,称为“达德公所”,也就是我所见到的这座老屋。就在1899年港英武装接管“新界”之时,达德约39村的乡民联合起来,募集款项,购买枪支弹药,组织青壮男丁,抗击侵略者,遭到港英军队和警察的残酷镇压,许多抗英志士流血牺牲。国恨家仇埋藏在心底,屏山人集资修葺“达德公所”,为抗英义士刻石立碑,一一记下烈士、烈妇的英名;又在近旁兴建“英勇祠”,配享祭祀,让子子孙孙永远不要忘记那血写的历史。 
“达德公所”和“英勇词”刺痛了港英政府的神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港府将毗邻屏山的天水围辟为新市镇,乘此机会,借口“市政建设需要”,下令填平了屏山河,周围的农田也垫高五六米,建起一片高楼。从此,屏山三围六村的天然排水系统遭到彻底破坏,山洪、雨水和生活废水无以排放,地势低凹的“达德公所”和“英勇祠”惨遭水淹,虽用一台水泵终年抽水,也无济于事,屋内污水深达数尺,一面后墙已被腐蚀损毁,整个建筑也岌岌可危! 
百年岁月在我眼前重现。怀着沉重的心情注目那一潭死水的深处,抗英义士纪念碑依稀可见,上方一块横匾镌刻着四个金色大字:“忠义留芳”。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竟被浸泡在污水之中,激愤的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在文物荟萃的屏山,历尽劫难百年不倒的老屋“达德公所”和“英勇词”,“忠义留芳”的抗英义士纪念碑,无疑是最具历史意义的文物,却不但被港英排除在“文物径”之外,而且处心积虑,必欲将之淹垮、摧毁而后快,以销毁屠杀中国人民的罪证。然而,血写的历史,水冲得掉吗? 
这块纪念碑是1939年重修“达德公所”时刊立的,上面记载着的烈士、烈妇姓名,屏山乡八十一人,横洲乡三十三人,沙江乡十八人,长莆乡一人,下岸乡三人,鞍岗乡一人,上村乡四人,元岗乡四人,台山乡五人,鳌磡乡六人,山下乡五人,管乙乡五人,怀德乡三人,锦田乡一人,西路囗家三人,共一百七十三人,姓氏包括邓、林、陶、苏、李、蔡、黄、梁、杨、洪、薛、郑、冯、庄、陈、曾、关、何、胡、莫、彭、简、黎、骆、张、程、房、许共二十八姓,以邓姓最多。其中有些烈士姓氏不详,仅录下“阿英”、“阿珠”这样的乳名,有些烈妇连个正式名字也没有,如“邓门梁氏”、“苏门黄氏”等等,这是当时对已婚妇女的习惯称呼,而“兴娇林姑”、“连喜蔡姑”、“群妹黄姑”则是一些年轻姑娘的名字,死难时尚未出嫁,还保留着娘家的姓氏。每一个名字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当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强占他们的家园之时,这些农夫、农妇、农女拿起火铳、大刀、长矛甚至菜刀,与称霸世界的英国殖民军血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乡民们的抵抗运动终归于失败,英军占领了屏山,随即在乡民们视为“风水宝地”的屏山岭修建了两座建筑:警署和理民府,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威慑着被“征服”的百姓。那警署的红色瓦顶令乡民们触目惊心,强盗横行,豺狼入室,屏山的“风水”被破坏殆尽!邓圣时老人和我一起站在他所居住的四层楼阳台上,注视着那如巨石压顶的警署,对我说:“这块巨石,已经在屏山人心上压了将近百年。要说是风水,它就是风水;要说是心理,它就是心理;要说是政治,它就是政治;而说到用途,它是和我们为敌的,用来镇压我们的。这是我们屏山立村八百年来最大的耻辱!”老人把话说尽了,显然他并不十分笃信“风水”,而对当年那场流血斗争进行了深层的剖析:心理、政治、军事,说到底,是一个国家侵略另一个主权国家,一个民族压迫另一个酷爱和平的民族,强权政治、海盗手段,完全违背国际公理、人类道义,它又怎么能真正把中国人“征服”呢?屏山岭下,“英勇词”中,那“忠义留芳”纪念碑上一个个血写的姓名便是最好的证明! 
当我从邓圣时老人手中接过纪念碑碑文的复制件,如获至宝,急切地拜读那被岁月湮没的姓名。我以为,这就是从大埔之战到吉庆围之战全部死难烈士的名单,就是鸡公山下的“义家”所掩埋的血肉之躯的名单。但是我错了,碑上只有一百七十三个名字,而在“新界”保卫战中牺牲的烈士、烈妇的数目则数十、数百倍于此也不止,英勇词中祭祀的死难者只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连姓名也没有留下来,青山处处埋忠骨,与这片浸透鲜血的热土共存了。 
若干历史事实的考订与思辨 
本书所写的事件,自1898年4月中、英关于香港拓界的谈判始,至1900年1月李鸿章出任两广总督终,但涉及的历史远不止此,实际上,有关晚清史、香港史和“新界”家族史的许多问题都无可回避。其中有些问题已有定论,有些则扑朔迷离,我在采访、考察中得以逐步弄清,还有一些则已被岁月所湮没,目前尚难以作出确切的判断。 
关于邓氏迁居锦田的年代 
邓氏是“新界”五大家族之一,1899年抗英斗争的主力,因此,对邓氏家族史不可不详察。邓氏原籍江西吉水县白沙村,宋代迁居到此,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对于迁居锦田的年代和始祖,却历来有两种说法。 
一为“汉黻迁居锦田”说:北宋初,江西吉水白沙村人邓汉黻,官至承务郎,宦游广东,乐粤俗之淳,于太祖开宝六年(公元973年)卜居于东莞岑田,即今之锦田,是为江西邓氏迁居锦田始祖。邓圣时先生提供的《锦田邓氏族谱》、《屏山邓氏族谱》均主此说,并有《田赋记》、《邓氏族谱图记》、《符公碑文记》、《南屏邓公墓铭》等历史文献以资佐证。 
一为“符协迁居锦田”说:邓符,字符协,号瀛斋,于北宋神宗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登进士,授阳春县令、权南雄淬,后宦游至宝安,因觉风土之优美,乃奉三代考妣,迁葬于此,并于圭角山下,创办力瀛斋,建书楼,读书讲学,为邓氏迁居锦田始祖。清嘉庆年间王崇熙撰《新安县志》主此说,且在香港流传甚广,出版物中多所引用。 
两说相比,前后相差九十六年。我采用“汉黻迁居锦田”说,理由是:邓氏老族谱由邓氏十三世祖、明宁国府正堂邓彦通续写,成书年代在十四世纪末,远远早于清嘉庆年间编纂的《新安县志》,且有其他旁证甚多,如:1565年,邓世隆撰邓氏族谱序称:“汉黻公膺承务郎,宦游入广东,……遂筑室建基于邑之岑田……此公为一世初祖也。”1566年,邓垂范撰《符公碑文记》称:“汉故先……开宝中兴始徙东莞岑田里。”1708年,《邓都庆堂五大房间派宗祠重修碑记》称:“始祖汉黻公仕宋为承务郎,于开宝六年宦游至粤,卜居于莞之九都圭角山下。”由此足见,邓氏族谱本身流传有序,为粤派邓氏五大房所公认,其权威性当无可怀疑,而《县志》编纂者王崇熙系外姓人言邓家事,且无旁证,不足为凭。结论:邓汉黻为江西邓氏迁居锦田始祖;而邓符协为邓汉黻四世孙,虽有创办力瀛斋之盛举,但非迁居锦田始祖。 
关于宋王台遗迹 
香港的地面文物之中,宋王台是我最感兴趣的古迹之一。其原因在于它的悲剧色彩:南宋末年少帝孤臣流亡到此,矢志抗元,守尽最后一寸宋土,壮烈殉国,这实在是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中极为可歌可泣的一幕,而它的发生地在数百年后又不幸被异邦割占,历史的前后观照更增添了苍凉悲壮之感。现在的宋王台公园在九龙启德机场西侧的世运道与马头涌道之间,是一个小而又小的袖珍公园,园中仅一方石,刻“宋王台”三字。此石虽系原物,却非原貌,也不在原处。宋王台本来靠近九龙湾,距九龙寨城以南约数百米,有一座小山,山顶一块未经雕琢的浑然巨石,正面榜书“宋王台”三字,右首题款为“清嘉庆丁卯重修”,当为嘉庆十二年,公元1807年。自南宋沦亡,经元、明、清三朝,数百年间,宋王台遗迹一直得以保存,当地人民引以为自豪,即使在英占九龙之后,港英政府对于这处古迹也不敢造次,将宋王台所在的小山命名为圣山(Sacred 
H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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