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爱与同情)

第41章


夜色苍茫,微风吹拂, 田野在黑暗中幻灭,晚风中充满了浓黑的雾霭,我似乎觉得,风儿在向我曼 声歌唱。我感到心潮激荡,感情充溢。宇宙万物和人都显得那样完美,鼓舞 我积极向上,我真想拥抱每一株树,摸摸树皮,犹如抚摩一个心爱人儿的肌 肤。我真想走进每一家陌生人的房子,和素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向他们袒 露我的肺腑,我觉得自己的胸怀过于狭窄,而我内心的感情过于强烈,我恨 不得向众人倾吐我的衷情,发泄我的感情,放纵我的激情——只想把心里行 将泛滥的幸福之感和人分享,慷慨地分赠给别人!
末了,我终于回到了军营,我的勤务兵站在我的房门口正在等我。我第 一次发现(什么东西我今天都像是第一次感到),这个小俄罗斯的农家青年, 长了一张圆圆的脸,面颊红润,活像苹果,看上去是多么忠心耿耿。唉,我 心想,应该让他也高兴高兴啊,最好我送点钱给他,让他给自己和他的情人 买几杯啤酒喝喝。今天放他的假,从明天开始,整个星期都放他假!我的手 已经伸到口袋里去掏一枚银币了。可他来个立正,两手紧紧地贴着裤缝,向 我报告:“少尉先生,有份电报。”
一份电报?我心里立刻就觉得不自在了。这世界上有谁会有求于我呢?
这样急急忙忙来找我的,准不会是好事。我快步走到桌边。桌上放着那张陌 生的纸,长方形的,封得严严的。我的手指极为勉强地把它拆开。一共只有 二十多个字,然而含意清晰、锋利:“明日应召赴开克斯法尔伐府。先欲与 君晤谈。五时于蒂罗尔酒家恭候。康多尔。”
二十四
仅仅在一分钟之内,最最使人晕眩的醉意可以一下子迅速转变,使人头 脑清醒得像水晶一样清澈,这种变化我曾经经历过一次。这是去年为一个伙 伴举行欢送会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这个小伙子娶了波希米亚北部一个富甲一 方的工厂主的女儿为妻,事先,他请我们参加一个无比豪华的晚会。这好小 子办事漂亮,的确不是吝啬之辈,他让侍者上的全是酒味最最浓烈的波尔多 酒,这几瓶还没渴完,另外几瓶又端了上来,未了又痛饮香槟,结果,根据 我们每个人的不同气质,有的喝得大声喧哗,有的变得情绪忧伤,大家互相 拥抱,又笑又唱,闹得一塌糊涂,吵得不可开交。大家还一个劲地在频频碰 杯、祝酒,硬把一杯杯甜酒,烧盾灌下肚去,吞三吐雾地拚命吸烟,浓重的 烟气已经把闷热不堪的酒店隐没在一股淡蓝色的迷雾之中。所以后来谁也没 有发现,朦朦胧胧的窗户外面天色已经渐渐泛白。大概已是三四点钟,大部 分人已经都坐不直了。如果还有人举杯祝酒,大部分人都只能沉重地、歪歪 斜斜地靠在桌子上,瞪着一双混浊的模糊不清的眼睛,直往上翻。要是有人 非上厕所不可,就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或者干脆像只装满了 面粉的口袋,栽倒在地。谁也不能口齿清楚他讲话或者头脑清醒地思维。
这时候,突然房门打开,上校(以后我将更多地谈他)迈着急步走进屋
来,因为人声嘈杂,乱成一团,只有几个人看见他,或者说,只有几个人认 出他来。他态度粗暴地走到桌边,在那污渍斑斑的桌面上猛击一拳,直敲得 杯盘叮当乱响。然后他用最最强硬、最最历害的声音发出命令:“安静!” 就这一下子,屋里立刻鸦雀无声,连酒意最浓的人也都睁开眼来连连眨 巴,头脑顿时清醒。上校三言两语,宣告今天上午师长要对军营进行一次突 然的视察。上校希望,不出一点差错,谁也别使全团蒙受耻辱。这下稀奇的 事情发生了:我们大家一下子醉意顿消,神智清醒,仿佛有人打开厂一扇内 心的窗户,全部酒意都从窗子里飘散。一张张糊里糊涂的脸,神情大变,一 说到职责,大伙脸上的肌肉顿时紧张起来。霎时间,每个人都振作起来,两 分钟之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杯盘狼藉的餐桌,人人都头脑清醒,明确知道 自己该做什么。全团士兵被叫醒,传令兵来往飞奔,战马身上的一切,包括 马鞍上最后一粒钮扣都很快地擦洗一遍,几小时之后,大家害怕的视察终于
顺利通过,没出一点纸漏。
这次,我刚把那封电报拆开,那柔软的、使人晕眩的梦幻状态也同样飞 快地从我身上脱落。一秒钟之内,我就明白了好几小时我都不愿觉察的事情: 所有这些欢欣鼓舞的情绪无非是一句谎话产生的醉意。我由于软弱,由于我 那不幸的同情心,进行了这次欺骗,参与了这次欺骗。我立刻预感到:那位 大夫来,是要求我讲明理由。现在得为我自己的和别人的忘乎所以偿付代价
了。
二十五
焦灼不安的人必定准时,因此,我甚至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一刻钟就已经 站在那家酒馆前面。不早不晚,恰好在约好的时间,康多尔乘一辆双驾马车 从火车站驰来。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他径直朝我走来。
“妙极了,您真准时:我早就知道,您这人是靠得住的。咱们最好还钻 到那个老角落去。咱们要谈的事,可容不得别人旁听。”
他那松松垮垮的态度似乎有些改变,看上去心情激动,同时又竭力自侍。 他大踏步在前面走进酒馆,简直态度粗暴地命令手脚麻利的女侍者:“来一 立升葡萄酒。跟前天那种酒一样。别让人来打搅我们。有事我会叫你的。” 我们坐了下来,女侍者还没有把酒放好,他已经开口说了起来:
“好,咱们开门见山吧——我得赶快,要不然他们在城外得到风声,会 说我们两个狼狈为奸,在这儿捣鬼,我一下火车他们的司机就马上想把我送 到城外去。把这司机打发走,就够麻烦的了。咱们言归正传吧,这样您可以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前天一早我收到一份电报。‘尊敬的朋友,请火速前来,全家 恭候,心急如焚,谨致信赖感激之忱。您的开克斯法尔伐。’‘火速’‘如 焚’,这两个夸张已极的词,我看了就不怎么喜欢。为什么突然间这样迫不 及待?我不是几天前才跟艾迪特作过检查吗。再说:为什么打个电报来表示 他的信任,又为什么特别感激一番?我并没有把这事当作燃眉之急,随手把 电报搁在一边,反正这老头三天两头常干这号疯事。可是昨天早上我心里一 震。艾迪特给我来了封快信,其长无比,疯疯癫癫、喜极而狂的神气跃然纸 上。她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世界上只有我能够救她,她简直无法跟我细 说,现在终于熬到头了,她是多么高兴。她写信给我,只是为了向我保证, 我可以完全对她放心。我安排的一切治疗方案,哪怕是最最艰难的,她也信 心十足地照办。但是只希望我能尽快开始这新的治疗方法,最好马上开始, 她现在就急得不行。再说一遍:我什么要求都可以向她提出,只求我赶快开 始。如此云云,云云。
“不管她写什么,这新的治疗方法一句话使我恍然大悟。我立刻明白了,
准是有人多嘴,跟老头或者他的女儿谈到了维埃暗教授的那种治疗方法。这 种事情总不会凭空发生。说这话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别人,而只可能是您少尉 先生。”
我大概身不由己地作了一个什么动作,因为他马上逼进一步。
“关于这一点,请不要再讨论了!维埃诺教授的那种方法,我跟任何人 都只字未提。如果城外的那一家子相信,不出几个月目前的一切病痛都会一 扫而光,就像用抹布拭擦灰尘一样,那么这是您要负责的。可是,我说过了, 咱们不要互相指责——要说多嘴,咱俩都有份,我跟您说了,您又添佃加醋 跟别人说了。其实我有责任,对您说话要谨慎一些——话说到底,治疗病人 并不是您的本行,您哪会知道,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用的词汇和正常人完全不 同,在他们那里,每一个‘也许’立刻变成了‘肯定’,因此要给他们希望, 只能像下药一样,要精心消毒,剂量适当,否则乐观主义会冲昏他们的头脑, 使他们发痴发狂。
“这事,咱们就谈到这里——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吧!咱们别没完没了 的去追究责任!我把您请来,不是为了和您磨嘴皮子的。既然您已经干预了
我的事情,我也就觉得应该让您了解一下这事的情况。所以我请您到这儿 来。”
说到这里,康多尔才第一次拾起头来,正眼看我。可是他的目光丝毫也 不严峻。相反,他似乎对我充满了同情。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更加柔和。
“我知道,亲爱的少尉——我现在要跟您说的,会使您非常痛苦。不过, 俗话说:现在可没有啼嘘叹息、多愁善感的工夫。我已经告诉过您,在医学 杂志上读到那份报告以后,我立刻写信给维埃诺教授,要求了解详细情况—
—我想,更多的话我也没有说过。好,昨天早上,回信来了,跟艾迪特那封 热情奔放的信恰好是同一个邮班。乍一看来,教授的消息是积极的。维埃诺 的的确确在那个病人和另外几个病人身上取得了惊人的成功。然而,可惜的 是,他的方法对于我们这个病例并不适用,使人难堪的就在这里。他的病人 之所以能够治好,是因为他们患的都是脊椎结核,——这些专业方面的细节 我也就不跟您唠叨了——碰到这种病例,只要改变一下受压的位置,病人身 上的运动性神经立刻可以完全恢复功能。而我们这个病例是中枢神经系统受 损,维埃诺教授的全套办法,穿着马甲静卧啦,同时进行日光浴啦,再做一 套特殊的体操啦,从一开头就不能予以考虑,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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