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爱与同情)

第55章


这种练兵要求我们每一个军官最高度地集中 注意力,这就使我把全副身心都扑在练兵上面,把其他的一切全部丢在脑后。 感谢天主!
可是等我们休息十分钟,让战马喘喘气的时候,我抬头一望,目光偶尔 向地平线一扫。像钢铁一样灰蓝色的天边,是牧场在远方微微闪光,还有一 堆堆的禾草和割草人。平直的地平线划出一条清晰的弧线,和天穹连成一体
——只是在它的边缘映出一个塔楼的奇怪轮廓,像牙签一样狭小。这就是她 那带露台的塔楼啊!我不觉大吃一惊。这个思想又不邀自来,我被迫凝望那 边,不得不回想起:八点钟,此刻她早已醒来,正在想我。也许她父亲正走
近她的床边,她说起我,她追问伊罗娜或者仆人,是不是送来了一封信,带 来了她朝思暮想的消息(我真该给她写封信才对啊!)——要不,说不定她 已经让人用电梯把她送到塔楼上去了,她正紧紧地靠着栏杆,从塔上极目远 眺,凝神遥望,就像我此刻抬头盯着那边看一样,她也正向这边眺望,寻找 我的身影。我刚想起另外有个人正在那儿眷恋我,就感到我自己胸中那十分 熟悉的灼热的拉扯牵拽,那该死的同情心的利爪。尽管现在练兵又继续开始, 四面八方传来时时变化的口令声,各个不同的队伍疾驰飞奔,组成操典规定 的队形,旋又散开,我自己也在喧嚷声中发出“向右转”、“向左转”的口 令,而我内心深处已经被她吸引过去。在我意识的最深层,最本质的一层, 我一直只想着一件事,只想着我既不愿想、也不该想的一件事。
三十四
“老天爷,这乱七八糟的,什么鬼名堂!退回去!散开,你们这些混蛋!” 这是我们的上校布本切克在嚷嚷。他脸涨得通红,骑马急驰过来,向整个练 兵场大声咆哮。上校发怒,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想必有人发错了一道命令, 因为有两个排,我的排也在里面,本来应该并排转弯,却都急驰着迎面相撞, 纠缠在一起,形势危险。有几匹马在混乱之中受了惊,跳出队伍,另外的马 都扬起前蹄人立起来,一个轻骑兵已经坠马陷在乱蹄之下,与此同时军曹们 狂喊大叫。霎时间,刀剑碰击,战马嘶鸣,马蹄杂沓,地面轰响,宛如真正 的怔战杀伐。军官们驱马驰来,大声呵斥,渐渐地,才勉强把这喧闹的乱麻 似的一团解开。一阵尖刊的号声响起,重新列队的各个骑兵中队才又像先前 一样,一队紧挨一队,排成一线。可是现在全场鸦雀无声,气氛肃然。
人人都知道,现在可要清算清算了。战马由于刚才互相冲撞,十分激动, 还在浑身悸动。说不定它们也感觉到了它们的骑手强压着的神经紧张,都在 瑟瑟直抖,颤动不已。于是骑兵的头盔所连成的一条线也在微微振动,犹如 绷得紧紧的电线在风中微颤。就在这种使人惶惶不安的寂静中,上校策骑走 到队伍前面。从他坐在马鞍上的姿势,我们已经顶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他 双脚踩着马镫,身子挺得笔直,手里握着马鞭,激动地使劲鞭打他自己的高 腰马靴。他轻轻一勒缰绳,坐骑立即停住脚步。然后厉声一吼,响彻整个演 兵场(宛如一把砍刀直劈下来):“霍夫米勒少尉!”
这时候我才明白,刚才的一切何以会发生。毫无疑问是我自己发错了号
令。我想必刚才没有集中思想。我又想起了那件事情,完全心谎意乱了。我 一个人是罪魁祸首。我一个人应该承担全部责任。我的大腿轻轻一夹,我胯 下的阉马就踏着快步从同伴们身边经过,向上校跑去。同伴们感到难堪,都 转过脸去望着别处。上校在离开队伍大约三十米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等着。按 照规定,我应隔一定距离在他面前停下。这当儿,连最最轻微的马蹄声和金 属声都听不见。出现了那种最后的、最无声息的寂静,真正像死一样的沉寂, 就像行刑时,恰好在发出“开火”口令之前的那一瞬间。每一个人,就是排 在那后面最末尾的一个小俄罗斯农家子弟也知道,什么事情正等待我。
我不愿意回想接下去发生的事情。虽说上校故意压低他那生硬刺耳的嗓
音,免得士兵们听见他奉送给我的那些不堪入耳的粗话,但是不时仍有一句 半句粗野无比、怒气冲冲的骂人话从他嗓子里高声飞出,打破全场的寂静, 诸如:“驴样的蠢事”,或者“指挥得跟猪一样笨”。他脸涨得通红,对我 大叫大嚷,同时,每一次停顿,他总把他的马鞭啪地猛抽一鞭,作为伴奏, 反正从他这副模样,所有的人,一直到最后一排,想必都已经看到,我像一 个小学生那样给狠狠地训了一顿。我感到,有上百道好奇的、也许含有讽刺 意味的目光刺进我的脊背。与此同时,那个火爆脾气的老丘八满口喷粪,把 我骂得狗血喷头。已经有好几个月,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像我那天一样受到 过这样一场劈头盖脸的冰雹。这可是个六月天,天空蔚蓝,阳光灿烂,泰然 自若的燕子欢快地在天上翩然飞翔。
我的双手握着缰绳,因为烦躁和愤怒而颤抖。我恨不得在马屁股上狠狠 地抽上一鞭,纵马飞奔而去。然而我不得不按照操典规定,驻马而立,一动 不动,冷着脸,声色不动地忍受下去。未了布本切克还对我厉声嚷道,他不 让这么一个可怜的鲁莽家伙把整个操练搞得乱七八糟。明天我再听候发落,
可是今天他不想再看见我这张脸。然后他生硬而轻蔑地厉声说了一声“退 下”,仿佛踢了我一脚,同时用马鞭再一次敲了一下他的靴统,算是结束。 而我不得不顺从地把手举到头盔上敬礼,然后我才可以向后转,回到队 列里去。没有一个同伴的目光向我公然迎来,大家都很窘迫,把眼睛深深地 埋在头盔的阴影里。大家都为我感到羞愧,或者至少我感到是如此。幸好下 达了一道口令,缩短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受苦受难的过程。号声响起,练 兵又重新开始。队列散开,队伍又组成各排。费伦茨利用这一瞬间——为什 么最愚蠢的人总同时又是心地最善良的人?——驱马赶来,好像偶然巧合似
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在乎这事!这种事谁都会碰上的。” 但是他这好心可没得到好报,这善良的小伙子。因为我态度粗暴地对他
吼道:“请你最好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然后猛地转过身去。在这一刹那 我生平第一次在自己的心灵里体验到,一个人使用他的同情心,会多么笨拙 地伤害别人。我第一次体验到这点,可惜体验得太晚了。
三十五
抛弃一切!把一切统统抛弃!当我们又骑马返回城里的时候,我心里这 样思忖。走,快走,不论走到哪儿去,在那里谁也不认得你,你摆脱一切, 无拘无束!走,快走,逃脱一切,摆脱一切!一个人也不再看见,不再受人 爱慕,也不再受人屈辱!走,快走——这句话无意识地化为战马快步前进的 节奏。一到军营我就很快地把缰绳扔给一个轻骑兵,立即离开了院子。我今 天不愿意坐在军官食堂里,我既不愿意遭人奚落,更不愿意被人同情。
可是我不知道到何处去。我没有打算,没有目标:在我的两个世界里, 我都呆不下去了,无论是在城外还是在城里。走吧,走吧,我的脉搏怦怦直 跳。走吧,走吧,我的太阳穴里轰轰直响。出城去吧,去哪儿都行,现在快 离开这该死的营房,快离开这座城市!还沿着这使人反感的主要大道往前走, 往前走吧!可是突然间有人在很近的地方向我喊了一声“你好”。我不由自 主地向那里望去。谁在那里这么亲热地跟我打招呼——一位先生,高挑身材, 身芽便服:下身是条马裤,上身是件灰色的运动服,头戴一顶苏格兰式便帽。 我从来没见过他,我想不起来。这位陌生先生站在一辆小汽车旁边,两名身 芽蓝工作服的机械师正围着那辆汽车敲敲打打,忙个不停,可是现在他向我 迎面走来,显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神情慌乱。这人是巴林凯,过去我看见他 总是只穿军装的。
“又患膀胱炎了,”他朝我笑道,一面指着汽车,“每次出车都是这样。
我想,还得过二十几年,才能真正保险开车出门不出毛病。还是骑我们出色 的老式骏马来得简单,我们这号人至少对骑马还懂得那么一星半点。”
我不由得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一阵强烈的好感。他的一举一动都
显得胸有成竹,而且目光明亮温暖,一看就知道他放浪形骸,乐天知命。他 这样出其不意地跟我一打招呼,我脑子里顿时闪现一个念头:对这个人你可 以推心置腹。我们的脑子在紧张的时刻运转起来,速度惊人,我那最初的一 闪念,在短短的一秒钟之内,已经飞快地引起了一连串的想法。他身穿便服, 不受人支使,是他自己的主宰。他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他曾经帮助过 费伦茨的妹夫,他对谁都乐于帮助,为什么偏偏不帮我的忙?我还没有来及 喘过气来,这闪电般飞速出现的一系列考虑组成的飘忽不定、震颤不已的链 子已经汇成了一个果断的决心。我鼓起勇气,走近巴林凯。
“对不起,”我说,对我自己落落大方的态度暗自惊讶。“不过,你也
许有五分钟时间和我谈谈吧?” 他微微一愣,然后露齿一笑。 “无上荣幸,亲爱的霍夫??霍夫??” “霍夫米勒,”我补充道。
“完全供你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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