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爱与同情)

第75章


快走,现在首先 是要赶快离开这家下等酒店!我把钱叮当一下扔在桌上,向门口走去,那个 轻骑兵立刻向我立止敬礼。我还感觉到,那几个玩牌的工人抬起头来,以多 么古怪的目光瞅着我。我于是知道:等我把大门关上,他们立刻就要对这个 身穿军官制服的怪人议论开了,所有的人从今天起都要在我背后笑话我。所 有的人,所有的人,谁也不会对这个滥用同情的傻瓜表示同情的。
五十
现在上哪儿去呢!可别回家去!千万别上楼到那间空空荡荡的小屋里去, 千万别装了一脑子这些可恶的思想一个人呆着!最好再喝点什么,喝点什么 冷的、辣的,因为我嘴里又感觉到那股讨厌的苦味了。也许我想呕吐掉的就 是这些思想吧——快把这一切冲掉,用火烧掉,抹掉,削掉!啊,这种可恶 的感觉,真叫人不寒而栗!快进城去!妙极了——市政厅广场上的那家咖啡 馆还没关门。挂了窗帘的玻璃窗后面还有灯光从缝隙中射出来。啊——现在 快喝点什么,快喝点什么!
我推门进去,从大门口我就看见,大家还都坐在我们的老位置上,费伦 茨、约茨西、施泰因许贝伯爵、团队军医,这帮人一个下拉。不过,为什么 约茨西抬起头来瞪着我,显出深感意外的神情,为什么他悄悄地用胳臂时捅 了一下他旁边那人,为什么大家都这样目光专注地盯着我看?为什么骤然间 谈话戛然而止?刚才他们不是还在激烈讨论,七嘴八舌,嚷得很欢,连我在 门口都听见了他们的争吵。可是现在,他们一看见我,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那 儿,不知怎地还显出一副尴尬的样子。一定发生什么事情了。
现在,他们已经都看见我了,我没法再向后转。于是我尽可能落落大方 地缓步走了过去。我心里并不自在,我对说笑闲聊一点兴趣也没有。再说一
—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空气有点紧张。平时总有人会向我招手或者大叫一
声“你好”,就像把个洋铁皮做的球穿过半个咖啡馆向你扔来。可是今天他 们大家都呆呆地坐着,像于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小学生。我一面挪过一张椅 子,一面因为拘束,愚蠢他说了声:
“我可以坐在你们这里吗?”
约茨西怪模怪样地瞟着我。“嚯,你们有什么说的?”他隔着桌子跟其 余的人点点头,“他是不是可以坐?你们见过这样讲究礼节的吗?是的,是 的,霍夫米勒今天已经讲究过一次礼节了!”
这准是这坏小子讲的什么笑话,因为另外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
笑或者忍住了油滑的大笑。是的,准是出了什么事。平时,要是我们当中有 一个人在午夜以后走来,他们就会仔细盘问,从哪儿来,为什么到那儿去, 胡猜一气,借此取乐。今天谁也没有扭过头来看我,大家不知怎么搞的都有 点不好意思。我大概是突如其来地掉进了他们舒适安乐的泥淖,就像一块石 头落进水里,搅乱了水里的安宁。最后约茨西终于朝后往椅子背上一靠,半 眯着左眼就像瞄准射击似的,然后他问道:
“现在——已经可以向你贺喜了吗?” “贺喜——贺什么喜?”我感到非常意外,以至于乍一开头我的确不知
道他是什么意思。 “喏,那个药剂师——他刚走——他在这儿说:那个用人从城外打电话
来告诉他,你已经跟??跟??喏——这么说吧:跟城外的那位年轻小姐订 婚了。”
现在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直瞪着我。二、四、六、八、十,十二只眼睛都 看着我的嘴。我知道,我只要一承认,紧接着他们马上就会大叫大嚷。玩笑 调侃,讽刺挖苦,冷嘲热讽的祝贺会劈头盖脑地打来。不,我不能承认这事。 当着这帮疯疯癫癫的家伙,这帮喜欢嘲弄人的家伙的面,我是绝不能承认的。 “胡说八道,”我咕噜了一声,试图摆脱困境。可是这样避重就轻地招
架一下,他们还嫌不足。好心的费伦茨真诚地对这事感到好奇,他拍拍我的 肩膀。
“你说说,托尼,我没说错吧——这纯属谣言?” 他是一番好意,这个善良的、忠实的小伙子。不过,他不应该让我这样
轻易地就把“没错”这两个字说出口。看到他们这种落拓不羁、连嘲带讽的 好奇心,我感到一阵无边的恶心。我觉得,要在这咖啡馆的茶桌旁解释我自 己内心深处都没法弄清楚的事情该是多么荒谬。于是我不加深思熟虑,便恼 火地挡了回去:
“没影子的事。” 沉默了片刻。他们惊愕地面面相觑,我想,多少都有点失望。显然我扫
了他们的兴。可是费伦茨骄做地把胳臂时往桌子上一撑,得意洋洋地吼道: “喏!我刚才不是马上就说了吗?我了解霍夫米勒就像了解我的裤兜一 样!我当时立刻就说了:这是撒谎,是药剂师散布的肮脏的谎言。看吧,这 个卖狗皮膏药的白痴,明天我要教训教训他,叫他去骗别人,别来骗我们这 号人。我马上把他抓来,他还可以领到几记响亮的耳光。这小子狗胆包天, 干出什么事来了?无缘无故地破坏一个正派人的名誉!他那张下流的狗嘴到 处胡说我们哥们干了这么一件混账事!不过,你们瞧——我一开头就说过了
——这号事情霍夫米勒是不会干的!他是不会出卖他这两条长得笔直的腿
的,下会为那几个臭钱卖身的!” 他向我转过脸来,并且好心好意、态度诚恳地用他那只大手重重地拍了
一下我的肩膀。
“的确,托尼,这事不是真的,我他妈的高兴极了。要真有这事,那么 对我,对我们大家都是个耻辱,对全团都是个耻辱。”
“可是奇耻大辱啊!”现在施泰因许贝插进来了,“偏偏是这个放高利
贷的老家伙的女儿,这老头当年用那叠票据要了乌里·诺恩多尔夫的命,竟 然允许这种人塞足钱袋,买进府邪,还买了个贵族称号,这真是够丢丑的了。 这还不够,还得给高贵的女儿小姐弄一个我们这号人去当乘龙快婿,他们想 得倒美!这个无赖!为什么他在街上碰上我总要避开,这他心里明白。”
人声越来越嘈杂,费伦茨也越来越激动:“这药剂师真是条混账老狗—
—凭我的灵魂起誓,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去扯他那叫夜的门铃,把他从家里叫 出来,赏给他几下大嘴巴子。于出这样死不要脸的事情来!就因为你到城外 去过几趟,就把这么肮脏的谎话加在你的头上!”
现在许恩塔勒男爵也插嘴了,这个瘦骨嶙峋的贵族家的浪荡子。
“你知道,霍夫米勒,我并不想干预你的事情——chacunason à son go?t!①不过,如果你老实问我,那么我听说,你经常在城外跟那家子泡在 一起,我打一开头就不喜欢。咱们这号人得仔细考虑考虑,你跟他来往,到 底给准面子。这小子做什么买卖,或者做过什么买卖,这我一点也不知道, 跟我也毫不相于。我也不说准的坏话。不过,我们这号人得多少要有点保留
——你看见了,莫名其妙一下子就产生出了一些愚蠢的闲话。不是充分了解 的人,千万别沾边。我们这号人必须洁身自好,永远洁身自好,就那么轻轻 一蹭就能把自己弄脏。喏,你没有卷得太深,总算万幸。”
他们大家七嘴八舌他说着,情绪激动,矛头指向老头,他们把最荒诞不
①  见本书第 297 页注。
经的故事都兜了出来,他们又嘲笑他的女儿,说她是“瘸腿干金”;说着说 着老是有人把脸转向我,赞扬我没有真正跟这帮“贱民”混在一起。而我—
—我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他们那令人反感的赞美使我痛苦,我恨不得对 他们大吼:“闭上你们卑鄙的狗嘴!”或者高声大叫:“我是混蛋!说实话 的不是我,是药剂师。我,我是个胆小的、可怜的说谎的家伙!”可是我知 道,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再冲淡什么、否认什么 了。于是我坐着,默不作声地呆呆地凝望前方,一支熄灭了的烟卷叼在紧咬 着的牙齿缝里,同时我毛骨悚然地意识到我这样沉默,对这可怜的姑娘,无 辜的姑娘犯下了卑劣的、置人于死地的背叛行为。啊——快钻进地洞里去吧! 快消灭我自己!快毁悼我自己吧!我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看,我不知道手往哪 儿搁,这瑟瑟直抖的手很可能泄露我内心的秘密。我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收回 来,使劲地把手指头捏在一起,捏得手疼。我想这样拼命地捏紧拳头能再控 制几分钟我内心的紧张情绪。
可是在我把手指竭力捏紧的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硬邦邦的异物 夹在于指中间。是一小时前艾迪特满脸通红戴在我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我赞 同地接受下来的那枚订婚戒指!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这闪闪发亮的证明 我撒谎的物证从手指上取下来。我只是像个贼似的用一个怯懦的动作,赶快 把宝石往里面一转,然后再伸出手去和伙伴们告别。
五十—
市政厅广场被寒冰一样皎洁清冷的月光照得雪亮,鬼气森森,铺路石块 的每一道边都照得轮廓分明,屋子的每一道线都可以延伸上去,直到屋顶和 屋脊。我自己内心也像冰块一样清晰明澈。我从来也没有像在这一瞬间思考 问题时这样的头脑清楚,仿佛万里晴空,云翳全无:我知道我于了什么事情, 知道现在该做什么才是我的本分。我在晚上十点钟订了婚,三小时以后又怯 懦地否认了这个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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