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爱与同情)

第80章


我要他再帮我一次忙,我要他马上——我在这急促催人的“马 上”两字下面划了四杠——到乡下去,要不然一切全都完了。
等我把笔放下,我立刻就明白了,现在我才第一次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在写信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事做得正确。我第一次感激上校救了我的命。我 知道:从现在开始,我这一生只对一个人尽责任,只对她,只对这倾心爱我 的姑娘尽责任。
在这一瞬间我也发现,这双目失明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旁边。我 心里又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这种荒唐的感觉,仿佛信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读了, 我的事她全都知道。
“请您原谅我的失礼,”我立刻跳了起来,“我完全忘记了,??不过?? 不过??我觉得这事如此重要,我得立刻通知您的丈夫??”
她朝我微微一笑。 “我站了一会儿,有什么要紧。只有这另外一件事才重要呢。无论您要
我丈夫干什么,他准会去办的。??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说话的每一 种口气我可是都熟悉的——他喜欢您,特别喜欢您??您别折磨您自己了,”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温柔——“我请您,别折磨您自己了??肯定一切
又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天主保佑!”我说道,充满了真诚的希望——人家不是说过吗,
瞎子有预卜凶吉的本领? 我弯下腰去,吻她的手。等我抬起头来看的时候,我真不理解,我上一
次竟然会觉得这个头发灰白,嘴巴的线条生硬,失明的眼睛神色严峻的女人 长得丑陋不堪。现在她的脸上闪耀着爱和同情的光辉。我觉得,仿佛这双永 远只反射出一片黑暗的眼睛对人生现实的了解甚于那些清澈明亮地观看世界 的眼睛。
我告辞的时候宛如一个霍然痊愈的病人。在这一小时内,我和另一个被 生活所摈弃,茫然不知所措的女人重新、永远订了婚约,我一下子觉得这已 不再是牺牲。不,不要去爱那些身体健康、充满自信、性情高做,心情愉快、 高高兴兴的人——他们不需要别人的爱!他们把别人的爱只当做别人向他们 表示的敬意,别人应该向他们尽的本分,他们接受别人的爱,神情倨傲,无 动于衷。别人倾心相爱,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锦上添花,就像头上戴的一件首 饰,套在胳臂上的一个手镯,而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幸福。只有那些 受命运亏待的人,只有那些内心慌乱、遭人轻视、丧失自信、相貌丑陋、备 受屈辱的人才能真正通过爱情得到帮助。谁要是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他们,也 就补偿了人生从他们那儿夺去的东西。只有他们懂得爱,懂得为人所爱,像 人家恋爱时应该有的那种样子:满心感激,态度谦卑。
五十五
我的勤务兵忠实地等在火车站大厅里。“走吧,”我对他笑道。我陡然 间很奇怪地觉得心里轻松愉快。我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知道:我终于把事情做对了。我救了我自己,我也救了另一个人。我甚至 于对前一天夜里的那种荒唐的怯懦心情也不再感到后悔。相反,我对我自己 说:这样反而更好。事情这样发展,反而更好。那些信任我的人现在知道我 并不是英雄,并不是圣人,不是一个从云端里仁慈地使一个生病的可怜的生 灵升到天上自己宝座前面来的天神。如果我现在接受她的爱,对我,已经不 再是牺牲了。不,现在该轮到我请求宽恕,轮到她来宽恕我了。这样反而更 好。
我心里从来没有觉得这么踏实过。只是有一次,担忧的阴影还轻轻地向 我袭来,那是在隆登堡,一位胖先生急急忙忙地冲进车厢,气喘咻咻地在软 座上一屁股坐下:“感谢天主,我总算赶上了这班车。要不是列车晚点六分 钟,我就误了车了。”
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刺进了我的心里。怎么办,要是康多尔中午没回家? 或者回家大晚,来不及赶去乘下午那趟火车?那么一切岂不全部白费!那她 就在那儿等了又等。露台上那个骇人的景象立刻又像闪电似的在我脑子里出 现:她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向下凝望,接着她已经俯身向着深渊!我的天 啊,她必须及时知道我是多么悔恨我的背叛行为!趁她还没有绝望、在那可 怕的事情说不定会发生之前,她必须及时知道我的悔恨!最好我在下一站就 给她去个电报,用几句话坚定她的信心,以防康多尔还没有通知她。
下一站是布律恩,我跳下火车,跑到车站的电报局去。出了什么事了?
门口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大堆人,活像黑压压的一窝蜜蜂。这群人情绪激动, 正在看一张布告。我不得不使用蛮力,动作粗鲁地分开人群,不顾一切地用 胳臂时冲出一条路,从一道玻璃小门挤进邮电局。现在快,赶快来张电报稿! 写什么呢?千万别写得太多!“艾迪特·封·开克斯法尔伐收。开克斯法尔 伐庄园。途中衷心问候,忠诚思念,公务在身,不久返回。康多尔将告详情。 到彼地即作函,亲切问好。安托尼。”
我交了电报。这女电报员真磨蹭,东问西问:发报人?地址?一道手续
又一道手续。列车可是两分钟内就要开走了。我又一次不得不使出相当大的 蛮力来挤开布告前好奇的人群,这时围观的人群已比原来更多了。到底发生 什么事了?我正想问一下,可是开车的汽笛声已经刺耳地响起。我刚好来得 及跳进车厢。感谢天主,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地不会疑神疑鬼、惴惴不安了。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经过这紧张的两天,不眠的两夜,我已经精疲力竭。晚 上到了斯察斯劳,我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步履蹒跚地爬上旅馆的二层楼到 我房间里去。然后我就一头沉入梦乡,犹如一交跌进无底的深渊。
五十六
我想,我大概脑袋一碰上枕头就睡着了——就像迷迷糊糊地沉进一股黑 黝黝的深沉的潮水,沉啊,沉啊,一直深深地沉入平时永远无法探到的自我 解脱的底层。然后,过了很久,才开始做了个梦。这个梦也不知道是怎么开 头的。我只记得,我又站在一个房间里,我想,是康多尔的候诊室吧,突然 间又开始传来这可怕的声音,几天来这木头的声音一直在我太阳穴里直敲, 这阵有节奏的拐杖的声音,这可怕的笃、笃、笃、笃声。起先这声音很远, 仿佛是从大街上传来,然后近了一些,笃、笃、笃、笃,现在已经很近了, 而且来势很猛,笃,笃、笃、笃,最后近得可怕,就打在门上,我从梦中怵 然惊醒,直跳起来。
我睁着眼睛直愣愣地凝视黑洞侗的陌生房间。可是又响起了笃、笃的声 音,硬邦邦的指关节猛敲房门。不,我不是在做梦,有人在敲门。有人在外 面敲我的房门。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忙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值夜班的门房。
“少尉先生,请您接电话。” 我直瞪着他。我?接电话???我这是在哪儿呢?陌生的房间,陌生的
床??原因是这样??我是在??啊,对了,我是在斯察斯劳。不过我在这 里可是一个人也不认识啊,谁会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呢?——胡闹!现在大 概起码是午夜时分了吧。可是门房在催我:“请您快点,少尉先生,维也纳 来的长途电话,名字我没听清楚。”
我顿时睡意全消。维也纳来的!这只能是康多尔。他肯定是要给我消息:
艾迪特已经原谅我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对门房嚷道: “快下倭去,说我马上就来。” 门房走了,我急急忙忙披上件大衣,里面只穿件衬衫,跟着他就跑。电
话装在楼下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门房已经把听筒搁在耳边。我急躁地把他
推开,尽管他说:“线路断了,”我使劲地听着听筒。 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从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嘶
儿??嘶儿??的声音,就像铁蚊子的翅膀在轻轻搏动。“喂,喂,”我喊
了两声,等着,等着。没有回答。只有这种揶揄人的、毫无意义的呜呜声。 我觉得浑身发冷,是因为我除了披在身上的大衣之外什么也没穿还是因为陡 然心里害怕使我发冷的?说不定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或者说不定??我等 着,侧耳细听,热乎乎的橡皮圈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终于传来克尔克斯?? 克尔克斯??的声音,接线的开关一响,听见电话员小姐的声音:
“您的线路接通了吗?” “没有。”
“可是刚才接过来了,维也纳来的电话!??请等一会。我马上查一查。” 又是克尔克斯??克尔克斯??的声音。电话机里在接线,轧拉轧拉、 壳落壳落、咕噜咕噜直响。然后是飒飒的风声,呼呼的颤抖声,接着,又传 来电线发出的轻微的嘶儿??嘶儿??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忽然间响起一个生硬粗犷的男低音的嗓音: “这里是布拉格要塞司令部。你是陆军部吗?” “不是,不是,”我拚命地对听简直嚷。那声音又含糊不清地大声嚷嚷
了几句什么,然后突然消失,消失在虚无之中。于是又只听见那愚蠢的呜呜 声和颤动声,接着又是从远方传来一片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说话声:终于
又听见电话员小姐的声音: “对不起,我刚才查了一下。线路断了。因为有个紧急的公务电话。等
对方再打过来,我马上给您信号。现在请您把话筒挂上。” 我把话筒挂上,精疲力竭,满心失望,一肚子火。远方传来的声音明明
已经拉到身边,却没有能拽住,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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