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舞蹈

第26章


进入老年他沉默如水,带着回忆和叙事的方式回首往事,成为一个智慧而坦荡如天空的老人。 
  老人那时为凯瑞沏了一杯龙井茶,为自己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长时间。他的沉默是经过长时间训练出来的。有时候这种令人心醉的沉默,会让人想念在爱情的季节,一片绿色之中荡漾的幸福。凯瑞曾无数次回忆阿芒对她产生的某种影响。她恍恍惚惚游动在过去的时光中。阳光与黑暗交替笼罩着万物,人类的命运,就是一年年变幻着走向死亡的。 
  沉默后的老人,仿佛打好了腹稿。他开始向凯瑞叙述一个女人的故事。那个他一直等待的女人叫红。那是30年前的往事了。老人在飘拂着一层层雾霭之中,记忆的潮汐忽然打开。这时凯瑞多么希望那个女人,忽然出现在老人凄然的叙述面前。老人说他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可他都快等待得丧失希望了。你知道等待的滋味吗?等待是多么揪人心魂啊!他说他这一生都在等待她,她如果再不出现他就要消失了。30多年前,他被关押在一座岛屿上,他认识她的时候,她不但美丽而且善良富有同情心。她经常帮他洗衣。她不怕受“坏分子”的牵连。这在当时是少有的。然而那一天,她消失在沙滩上的黄昏。他是看着她消失的。可他没有能力把她拉回来。他眼巴巴地望着她远去,他流泪了。后来,他也在那个岛屿和沙滩上消失了。他曾找过她,可几十年来,他们没有得到一次新的震撼灵魂的重逢。他忘不掉她,她永远刻在他的心里了。 
  老人的声音在热烈地颤动着。凯瑞被老人感动了。她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深藏着一份感情。那是支撑他们在艰难岁月中,走过来的一份无形的力量。这力量是巨大的。 
  ##流动哲学书12 
  每一个有思想的人,仿佛都是一部流动的哲学书。无论你走到哪里,你产生的思想都会笔录于书中。阿芒如今行走在巴黎的天空下,巴黎的天空正如海明威在回忆他1921年至1926年在巴黎生活时说的:“如果你有幸年轻时候在巴黎待过,那么以后不管你到哪里,它都会跟你一生一世。巴黎就是一场流动的盛宴……”这话不错。巴黎集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西方一切领域之源,它是一部流动的历史,也是一部流动的哲学书。阿芒将要在这部流动的哲学书里,写下一个孤独者带着中国的思考,在巴黎街头,昂首阔步,潇洒风流地信守人的尊严。阿芒给凯瑞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凯瑞: 
  我已到达巴黎,并在巴黎有名的十八区住下,这里住满了黑人和阿拉伯人,中国人也有一些。 
  这个区枪杀、吸毒、卖淫,是巴黎人谈虎色变之地。我没有害怕,就是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感到特别孤独。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你来吧!作为女友你应该可以来到我的身边。我再去详细打听一下,办你出来的手续问题。 
  阿芒 
  没过多久,阿芒又给凯瑞来了一封信。在一张散发着香味的浅蓝色信纸上,他写了埃菲尔铁塔。他说埃菲尔铁塔座落在巴黎市区西南部的塞纳河南岸,对岸是著名的人类博物馆和夏乐宫。他的公寓离埃菲尔铁塔很近。他喜欢到那里散步。只是行走在三百米高的铁塔下,人显得很渺小。然而铁塔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从一八八九年到现在,已有七千多万世界各国游客登上埃菲尔铁塔。铁塔的第一层,设有可以随时进餐的餐厅和咖啡馆。第二层和第三层有休息室、了望台和小卖部。塔顶平台宽大,能眺望方园九十公里的景物。巴黎的市容尽收眼底。那蜘网般的街道、威镇巴黎的凯旋门、巴黎公社的战士们最后与敌人决战的蒙玛尔特高地,那洁白的圣心堂、收藏万国之宝的卢孚宫、巴黎圣母院、先贤祠都历历在目。   
  流动哲学书1(18)   
  阿芒登上埃菲尔铁塔,感慨巴黎气魄的宏大。而在这宏大又苍茫的天空下,长眠着曾给人类文明和解放做出贡献的哲学家、文学家和无产阶级战士。笛卡尔、狄德罗、圣西门、拉法格、莫里哀、伏尔泰、卢梭、巴尔扎克、欧仁—鲍狄埃、雨果、左拉。这一连串的名字,在阿芒心里闪闪而过。阿芒从前喜欢德国哲学家,如今法国哲学家德里达、福柯、拉康、罗兰—巴特,以及德勒兹、利奥塔德、布迪厄、波德里亚等,无疑对他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凯瑞知道他尤其喜欢德里达与福柯。凯瑞翘着兰花手指,捏着这封信。她的两条腿支在面前的桌子上,慢悠悠地想着心思。她想阿芒一直将他的学术之梦、文学之梦视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她与他一样,也是把她的学术之梦、文学之梦视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互相砥砺着前进的。只有共同的前进,才是爱情久远的希望。 
  此刻,凯瑞还没有想好是否答应阿芒去巴黎。但巴黎是最诱惑她的城市。对一个搞学术与文学的人来说,欧洲之行无疑是重要的。然而在没有接到阿芒的邀请函之前,凯瑞除写学术论文外还想写一个小说。小说的题目拟为《屏风》。凯瑞想从失而复得的屏风,来塑造一群围着屏风转悠的形形色色人物。写他们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故事发生在1967年,那时候的术语是红卫兵、战斗队、文攻武卫、大字报等等。凯瑞在这部未来小说的构想中,觉得它应该是一个与她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今生前世的恩怨。 
  转眼秋天来临了。城市在霏霏细雨之中,进入了夜晚。昏黄的街灯,映照着秋天雨幕中孤独的行人。凯瑞行走在雨幕中,她一边走一边想,自古以来女性很少有人搞哲学的。古今中外著名的哲学家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人。难道女人不具备哲学家的思想、气质和沉厚?凯瑞是一个比较喜欢哲学的女人。但离哲学家的距离还很遥远。在现实面前她不得不承认,哲学之于女人,需要比男人有更大的勇气。因为哲学的枯燥使人望而生畏。有人将哲学称为“概念的木乃伊”,而哲学的魅力在于智慧的产生。智慧总是与痛苦相伴,其产生如孕妇十月怀胎分娩一样。阵痛,似乎是每一个哲学家的必然之事。 
  哲学家是痛苦的。然而,对哲学的不敬又是全球性的。在普通人眼里,哲学家是不切实际、是迂腐的象征。可如果普通人在生活中有哲思,那么生活质量就会提高。尤其是女人,容易被家庭琐事纠缠着变得庸常和不可理喻。这时候,哲学对她们非常重要。一个有哲思的女人,生活中随处都会出现智慧的闪光。因为生活是哲学的试验田,许多优秀的哲学家都是用其毕生的精力,去产生智慧的田地里耕耘。 
  有人说:“生活即思想”。如果女人思想,一定不会比男人差。女人的生活是纤细的、可感、可触的。只是女人历来与“弱”字联系在一起。“弱不禁风”“柔弱无骨”,一个著名的剧本叫做《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所以在男权社会里,女人要成就一番事业比男人艰难得多。但有哲理思索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希腊神话中的女人,她们不把希望寄托在侥幸身上。她们不甘寂寞、亲自出马,披挂上阵,参与到男人的厮杀当中。她们靠的是智慧、勇敢和哲理的思辩。而中国女人比起外国女人来,就要含蓄得多。她们不太会亲自冲锋陷阵。在众多的情况下,她们更善于利用男人的力量,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从妲己到褒姒,都是女人智慧和力量的成功显示。这种曲线释放,当然也是因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特殊原因。 
  中国的庄子和西方的苏格拉底,他们一生身体力行,把哲学的注意力转移到生活上。庄子与学生出去时,看到一山民伐树,高大笔直的树都被砍倒,而歪扭的小树则幸存下来,庄子对学生说:“无用乃大用”。而苏格拉底却验证了“哲学家一生都在准备死亡”那句话,他在饮鸩而死之前还说:“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只有神知道。” 
  知识可以传授,智慧却无法转让。尊敬哲学,就是尊敬人类最美好的东西。作为女人,凯瑞觉得女人与哲学很重要。哲学虽然不是可感可触的东西,但它却能让人变得智慧。哲学是寂寞的。所以哲学不是诡辩,智慧也不是知识。真正的哲学无论哪一方面,它都会告诉你一种方法。 
  凯瑞回到家里,连绵不绝的秋雨依然下个不停。在一股微酸的湿气中,雨水将少许梧桐树的落叶,飘落后紧吸在玻璃窗上。凯瑞望着吸着树叶的玻璃窗,仿佛觉得自己居住在山顶木屋似的。她忽然想起歌德的《流浪者之夜歌》: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吧:俄顷 
  你也要安静。 
  这是歌德1783年9月1日,在伊尔美瑙的吉息尔汗山顶小屋上题壁的诗。1831年8月底,快到82岁生日的歌德,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在某一天,他乘着马车前往伊尔美瑙的吉息尔汗群山,去看望很久以前居住过的一栋山顶木屋。其实他不是真正去看木屋,而是看早年题在木壁上的这首《流浪者之歌》。 
  重读旧作,歌德思绪万千不禁泪流满面。是的,“等着吧,俄顷/你也要安静。”这世界“一切的峰顶”便是安静。安静之后,便可以安然地向世界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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