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第40章


管家满脸堆笑说.
"绝对不是.您要明白,土地不能成为私有财产."
"这话很对!"
"因此土地上的收益应归大家共享."
"这样一来,您岂不是没有收入了?"管家收起笑容说.
"我就是不要."
管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笑了.现在他明白了,聂赫留朵夫头脑有毛病.于是他就开始研究聂赫留朵夫放弃土地的方案,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对他有利的东西,并且断定聂赫留朵夫放弃土地,他做管家的一定能从中捞到好处.
不过,当他明白没有这样的可能时,他对方案就不再感兴趣,并且只是为了讨好东家,脸上才保持着笑容.聂赫留朵夫看到管家不再理解他,就让他走了,自己则在刀痕累累.墨迹斑斑的桌旁坐下来,动手起草他的方案.
太阳已落到吐出翠绿新叶的菩提树后面,蚊群飞进屋里,不住叮着聂赫留朵夫.他刚写完方案草稿,就听见村子里传来牲口的叫声.吱嘎的开门声,以及来开会的农民的谈话声.聂赫留朵夫对管家说,不必叫农民到帐房来,他决定亲自到集合农民的院子里去.聂赫留朵夫喝完管家端给他的一杯茶,就匆匆往村子里走去.

村长的院子里人声鼎沸,但聂赫留朵夫一到,农民们就停止交谈,并且象在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那样纷纷脱下帽子.这里的农民比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要穷得多.村里的姑娘和婆娘耳朵上都戴着绒球,男人则几乎个个穿着树皮鞋.粗布衫和老式长外衣.有几个光着脚板,只穿一件衬衫,仿佛刚干完活回来.
聂赫留朵夫提起精神向农民们宣布,他打算把土地都交给他们.农民都不作声,脸上表情也毫无变化.
"因为我认为."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说,"不种地的不应该占有土地,而且人人都有权使用土地."
"这话说得很对."几个农民响应说.
聂赫留朵夫又说,土地的收入应该大家平分.因此他建议他们接受土地,付出他们自己定的价钱作为公积金,这笔公积金今后仍归他们享用.院子里又传出一片称赞声,但农民们严肃的脸色却也越来越严肃了,原来瞅着东家的眼睛都垂了下去,仿佛看穿了他的诡计,谁也不愿上当,但又不愿使他难堪.
聂赫留朵夫讲得相当清楚,农民也都是明白的,但这会儿他们不理解他的话.他们无法理解他的话,就同管家无法理解他的话一样.他们深信,维护自己利益是人类的本性.这一点不容置疑.他们通过祖祖辈辈的经验知道,地主总是以损害农民的利益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的.因此,要是地主把他们召拢来,向他们提出什么新办法,那准是想用更狡猾的手段来欺骗他们.
"那么,你们打算定个什么价钱呢?"聂赫留朵夫问.
"怎么要我们来定价钱?我们可不能定.地是您的,权柄在您手里."人群中有人回答.
"不,这些钱将来都要用在你们村的公益事业上."
"这我们不能定.村是村,钱是钱."
"你们要明白."管家跟在聂赫留朵夫后面,想把问题解释得更清楚,含笑说:"公爵老爷把土地交给你们,要你们出一笔钱,但这笔钱又当作你们的本钱,供村社使用."
"这号事我们太明白了."一个牙齿脱落的老头连眼睛都未抬,怒气冲冲地说."这事有点象银行,到时候就得付钱.我们不来这一套,由于我们已经够苦的了.再来这一套,非得破产不可."
"用不着这一套.我们还是照老规矩办吧."有几个人发出不满意的.甚至粗鲁的声音.
聂赫留朵夫提出要立一个契约,他将在上面签字,他们也得签字.他们听了,反对得更加激烈.
"签字干什么?以前我们怎样干活,以后还是怎样干活.来这一套干什么?我们都是大老粗,没有文化."
"我们不同意,因为这一套弄不惯.以前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只要种子能取消就好了."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所谓取消种子,就是说,照现行规矩,在对分制的农田上种子应由农民自己出,现在他们要求种子由地主出.
"这么说,你们拒绝这个办法,不愿接受土地罗?"聂赫留朵夫对一个年纪轻轻.面色红润的赤脚农民说.这个农民身穿破旧的老式长外衣,弯着左胳膊,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得特别直,就象士兵听到脱帽的口令拿着帽子那样.
"是,老爷."这个农民说,他显然还没有改掉士兵的习惯,一听到口令,就好象中了催眠术.
"这么说,你们的地够种啦?"聂赫留朵夫说.
"不,老爷."这个退伍士兵装出快乐的神气回答,竭力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前面,仿佛要把它奉送给愿意要的人.
"嗯,你们还是把我的话好好想想吧."聂赫留朵夫感到困感不解,把他的建议又说了一遍.
"我们没什么好想的.我们怎么说就怎么做."脸色阴沉.牙齿脱落的老头儿怒气冲冲地说.
"我明天还要在这儿待一天.你们要是改变主意,就派人来对我说."
农民们什么也没有回答.
聂赫留朵夫就这样一无所获,失望地回到帐房里.
"我老实对您说吧,公爵."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管家说,"您同他们是谈不到一起的,这些老百姓顽固得很.开起会来,他们总是固执得要命,谁也说服不了他们.他们什么事情都有顾虑.那些庄稼汉,白头发的也好,黑头发的也好,尽管不同意你的办法,可人都挺聪明.他们到帐房里来,你只要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管家笑嘻嘻地说,"一谈起来,真是海阔天空,头头是道,活象一位大臣.可是一开会,就换了个人,咬定一点,死不改口......"
"那么,能不能找几个最明白事理的农民来这里?"聂赫留朵夫说,"我想给他们详细解释解释."
"这个行."管家笑嘻嘻地说.
"那么就请您约他们明天来一下."
"这都好办,我召集他们明天来就是了."管家说,更加欢畅地笑了笑.
"瞧,他这人真鬼!"一个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晃晃荡荡地骑着一匹肥马,对旁边那个身穿破旧老式长外衣.又老又瘦的庄稼汉说.那个庄稼汉所骑的马,腿上的铁绊索叮咚作响.
这两个庄稼汉夜里到大路上放马,并无视他们的马溜到地主的树林里吃草.
""你只要签个字,我就把土地白白送给你.’哼,他们捉弄咱们还不够吗!不成,老兄,办不到,如今我们也学乖了."他接着说,同时叫唤一匹离群的周岁马驹."小驹子,小驹子!"他想把马驹叫住,可是回头一看,马驹不在后面,而是往斜里闯到草场上去了.
"瞧你这狗杂种,溜到东家草场上去了."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听见那匹离群的马驹一面嘶鸣,一面在露珠滚滚.野草芳香的洼地上奔跑,踩得嚓嚓发响,叫嚷着.
"你听见吗,草场上都长满杂草了,到了休息日得打发娘儿们到对分制田里去锄草."穿破旧老式长外衣的瘦庄稼汉说,"要不然镰刀都会割坏的."
"他说"你签个字吧’."胡子蓬乱的庄稼汉继续评论东家的话."你一签字,他就会把你一口活活吞下肚子去."
"这话一点不错."年纪老的那一个应和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只听得坚硬的大路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他们已把帐房收拾干净供他过夜.帐房里有一张高大的床,铺着鸭绒垫子,放着两个枕头,还有一条厚得卷不拢的大红双人被子,织得很细密,带有花纹,大概是管家妻子的嫁妆.管家请聂赫留朵夫吃中午剩下的饭菜,但被聂赫留朵夫谢绝了.管家对伙食的粗劣和条件简陋表示歉意,然后告辞,把聂赫留朵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农民们的拒绝并没有使聂赫留朵夫感到丝毫困惑.正好相反,尽管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接受他的建议并再三向他道谢,而这里的农民却不信任他,甚至对他抱着敌意,他却觉得心情平静而快乐.帐房里又闷又脏.聂赫留朵夫走到户外,想到花园里去,可是一想到那个夜晚,想到侍女房间的窗户,想到后门廊,他就不愿再到那些被罪恶的往事玷污的地方去.他又坐在门廊里,吸着充满桦树嫩叶浓香的温暖空气,久久地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花园,聆听磨坊汩汩的流水声.夜莺的鸣啭和门廊附近灌木丛里一只小鸟的单调叫声.管家窗子里的灯光早已熄灭了.东方,在仓房后面,初升的月亮倾泻出一片银光.远处传来雷声,三分之一的天空被乌云遮住.空中的闪电越来越清楚地照亮鲜花盛开的花园和颓败的房子.夜莺和其他鸟类都停止了鸣叫.在磨坊的流水声中传来鹅的嘎嘎声.然后在村子里,在管家院子里,早醒的公鸡开始啼叫-每逢雷雨交加前夕的闷热夜晚,它们总是叫得特别早.俗话说:夜晚过得好,公鸡啼得早.对聂赫留朵夫来说,那个夜晚不止过得好.是个欢乐幸福的夜晚.他那时还是个单纯的少年,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种种情景如今都历历在目.他觉得现在不仅同当年一样快活,而且如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幸福.他不仅记得,而且重新体验到,在十四岁那年他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向他揭示的真理.他还记得,小时候怎样伏在妈妈膝盖上,哭着向她告别,答应她永远做个好孩子,决不使她伤心.他还记得小时候同尼科连卡.伊尔捷涅夫一起说定,他们将互相帮助过高尚的生活,并尽力为一切人谋幸福.
这会儿,他也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经受的诱惑:他留恋他的房子.树林.农庄和土地.如今他问自己:他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东西?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