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第51章


聂赫留朵夫反复说."现在怎么办呢?"
"向皇上告御状.趁您还在这里,亲自把状子递上去.我来给您起草."
这时候,个头矮小的沃尔夫身穿制服,佩着几枚星章,走进接待室,来到聂赫留朵夫跟前.
"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公爵.充足的理由没有哇."他闭上眼睛,耸耸肩膀说,接着就走开了.
谢列宁也跟着沃尔夫出来了.他从枢密官那里得知他的旧友聂赫留朵夫也在这里.
"哦,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他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嘴唇上露出笑意,但眼睛仍旧显得很忧郁."你来彼得堡我根本不知道."
"你当上了检察官我也不知道......"
"副检察官."谢列宁更正说."你怎么会来枢密院的?"他忧郁而颓丧地瞧着朋友问,"我听说你在彼得堡,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是这样到这儿来伸张正义,营救一个无辜判刑的女人."
"哪一个女人?"
"就是刚才裁决的那个案子里的女人."
"啊,玛丝洛娃的案子."谢列宁想起来,说."那个上诉状完全缺乏根据."
"问题不在于上诉状,而在于那个女人没有犯罪,却被判了刑."
谢列宁叹了一口气.
"这很可能,但是......"
"不是可能,而是确实......"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审理那个案子的陪审员.我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犯了错误."
谢列宁沉思起来.
"当时就应该声明呀."他说.
"我声明过了."
"应该把它笔录下来,上诉时一起送上来就好了......"
谢列宁一向公务繁忙,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对聂赫留朵夫的风流韵事显然毫无所知.聂赫留朵夫注意到这一点,决定不提他同玛丝洛娃的关系.
"是的,不过就是现在这样,原判显然也是很荒谬的."他说.
"枢密院是无权这样说的.要是枢密院认为原判不公正,因而把它撤销,那么暂不说枢密院可能丧失立场,不能维护正义,反而有破坏正义的危险."谢列宁一面回想刚才的案子,一面说,"姑且不说这一点,至少陪审员的裁决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只知道一点,那个女人是完全无辜的,把她从不应得的惩罚中拯救出来的最后一线希望现在也丧失了.最高机构竟批准了完全非法的行为."
"枢密院没有批准,因为它没有审查,也无权审查案子本身."谢列宁眯缝着眼睛说."你大概住在姨妈家里吧."他话锋一转,"我昨天听她说你在这里.伯爵夫人约我跟你一起去参加一个聚会,听一个外国人讲道."谢列宁嘴唇上露出一丝笑意说.
"是的,我去听过,实在讨厌,我听了一半就走了."聂赫留朵夫怒气冲冲地说,谢列宁岔开话题使他很恼火.
"哦,那又何必呢?无非是一种宗教感情罢了,虽然有点过火,有点教派的味道."谢列宁说.
"简直是胡闹."聂赫留朵夫说.
"哦,是不能这样说的.说来奇怪只有一点,我们对教会的教义知道得太少了,因此往往把一些基本道理当作什么新发现."谢列宁说,仿佛急于要把自己的新见解告诉老朋友.
聂赫留朵夫惊奇地仔细瞧瞧谢列宁.谢列宁没有垂下眼睛,他的眼神忧郁,却带有恶意.
"难道你相信教会的教义吗?"聂赫留朵夫问.
"当然相信."谢列宁回答,直勾勾地盯住聂赫留朵夫的眼睛.
聂赫留朵夫叹了一口气.
"太奇怪了."他说.
"好吧,我们以后再谈."谢列宁说."我这就去."他转身回答那个毕恭毕敬地走到他跟前的民事执行吏说."一定得找个机会再见见面."他不胜感慨地说,"我找得到你吗?至于我,晚上七点钟吃饭前总在家里.我住在纳杰日津街."他告诉聂赫留朵夫他家的门牌号码."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他添了一句,嘴唇上又露出笑意.
"要是有工夫,我会去看你的."聂赫留朵夫对往外走的谢列宁说,经过这番简短的交谈,他觉得这个原来亲切可爱的人,变得生疏.隔膜而难以理解.
二十三
谢列宁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聂赫留朵夫就认识他了.当时他是个优秀学生,忠实朋友,上流社会里教养有素的青年,待人接物很有分寸,而且相貌俊美,风度翩翩,又非常正直诚恳.他并不特别用功,也没有丝毫书生气,但书却读得很好,所写的论文几次得到过金质奖章.
他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实际行动上把为人们服务作为生活目标.他认为要为人们服务,除了进政府机关工作,没有其他途径,因此一毕业,就把凡是能贡献力量的工作作了一次系统研究,断定到立法办公厅二处工作最有益,就进了那个机关.然而,尽管他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他却觉得这种工作并不能实现他有益于人们的愿望,也不觉得这样做就尽了本份.由于他同浅薄庸俗的顶头上司发生冲突,这种不满足的感觉就更加强烈,结果他离开了二处,调到枢密院来.他到了枢密院,觉得好一点,但不满足的感觉还是经常使他苦恼.
他时刻感到,一切都和他的期望截然相反,一切都和应有的情况截然相反.在枢密院任职期间,他的亲戚为他奔走,替他谋得宫中侍从的职位.于是他只好穿上绣花制服,戴上白麻布胸衬,坐车一家家登门道谢,因为他们让他当上了听差.他左思右想,也不能解释这种差事的意义.他觉得这种差事比在政府机关任职更加"不对头",然而,一方面他又不能拒绝这项委任,否则就会惹怒那些热心帮他忙的人.另一方面,这项委任又迎合他的劣根性.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身穿金绦制服,人家见到他肃然起敬,又感到沾沾自喜.
他在婚姻问题上也遇到同样情况.人家为他撮合了从上流社会看来很美满的婚姻.他结婚的原因,主要因为如果拒绝这门亲事,他就会得罪和伤害希望它成功的新娘和撮合的亲戚,同时也因为同这个年轻貌美.门第显贵的姑娘结婚,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不过,这门亲事很快就被证实比机关职务和宫廷差事更加"不对头".他的妻子生第一个孩子以后,就不愿再生孩子,开始过奢侈的社交生活,而且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也得参加.她长得并不特别美,但对他是忠实的.她这种生活方式严重影响丈夫的生活,自己除了浪费大量精力,换得过分疲劳以外,也可以说一无所获.虽然如此,她还是竭力维持这种生活.他千方百计想改变这种生活方式,但她在亲友支持下认为非这样生活不可,结果他的愿望就象撞在石墙上一样粉碎了.
他们有个女孩,生着长长的金黄鬈发,露着两条白腿.但做父亲的并不喜欢她,主要因为她不是按照他的愿望培养的.夫妇之间经常发生隔阂,甚至双方都不愿意互相了解,因此一场不动声色.瞒过外人耳目.碍于礼节而保持一定分寸的明争暗斗就使他的家庭生活变得十分痛苦.这样,他的家庭生活就比机关职务和宫廷差事更加"不对头".
不过,最"不对头"的却是他对宗教的态度.他也象所有同时代和同圈子里的人那样,随着智力的增长,毫不费力就摆脱了宗教迷信的枷锁,并且不知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解脱.他是一个严肃而正直的人,在大学念书.并同聂赫留朵夫交往的青年时代,就公然摆脱了官方宗教的迷信.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官位的步步高升,特别是当时社会上保守的反动势力的抬头,这种精神上的自由开始同他的活动发生冲突.且不说家里的情况,尤其是他父亲死后为他做安魂礼拜,母亲要他持斋,以及社会舆论对他施加的压力.就是在机关里任职,他也不得不参加祈祷.供奉.谢恩等礼拜,简直难得有一天不接触宗教仪式,而且无法逃避.对这种礼拜,只能两者取其一:要么假装信仰(凭他诚实的天性,这是办不到的),要么认为这些宗教仪式虚伪,竭力避免参加.但为了处理这种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却需要做大量工作.除了必须同周围的人经常斗争外,还得完全改变他的地位,放弃公职,牺牲他自以为通过现在职务可以给人们带来的利益,以及今后将会给人们带来的更多的利益.为了要这样做,必须坚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他有这样的信心,就象当代一切受过教育的人,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历史,知道宗教的起源,知道基督教的起源和分裂,就不能不相信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他不承认教会宣扬的教义是真理,这一点也是完全正确的.
不过,在生活环境的逼迫下,他这个诚实的人只好自己欺骗一下自己.他对自己说,为了证实不合理的事是不合理的,首先就得进行研究.这是一点小小的虚伪,但它却把他引向大的虚伪,他至今还不能摆脱.
他是在东正教的氛围下出生和成长的,周围的人全要他信仰东正教,不承认这个教,他就无法继续从事有益于人们的活动.因此,对自己提出的东正教是不是正确这个问题,在心中他早已有了答案.同时为了阐明这个问题,他不读伏尔泰.叔本华.斯宾塞.孔德的著作,而读黑格尔的哲学和维奈.霍米雅科夫的宗教论著.自然,他在那些论著里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精神上的宽慰和对教义的辩护.他从小就受宗教教义的熏陶,可是他的理性早已把它们否定了.然而,没有宗教信仰,整个生活就会充满烦恼,而只要承认它,一切烦恼就会都消失了.此外,他也学会了种种流行的诡辩术,例如个人的智慧无法认识真理,只有人类智慧的总和才能发现真理;认识真理的唯一途径就是神的启示,只有教会才能保存神的启示,等等.自从那时起,他就心安理得地参加祈祷.安魂礼拜.弥撒.守斋,对着圣像画十字,继续在机关任职,并不感到在自欺欺人.而在机关任职就使他觉得对人有益,并给他缺乏欢乐的家庭生活带来安慰.他自认为信仰东正教,但另一方面,整个身心又空前强烈地感到,这种信仰完全"不对头".
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看见聂赫留朵夫,就想起当年他认识聂赫留朵夫时还没有沾染这种虚伪的习气,他是个怎样的人.尤其是在他迫不及待地向聂赫留朵夫暗示了自己的宗教观以后,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不对头",心里十分悲哀.聂赫留朵夫见到这个老朋友,在一阵高兴以后,也有同样的感觉.
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两人虽然表示再要见面,却没有找机会会晤,结果在聂赫留朵夫逗留彼得堡期间,就没有再见过面.
二十四
聂赫留朵夫同律师一起从枢密院出来,沿着人行道走去.律师吩咐他的马车跟在后面,然后给聂赫留朵夫讲述枢密院里提到的那个局长的事,讲到他怎样被揭发检举,但他非但没有被依法判处苦役,反而被派到西伯利亚去当省长了.律师讲完这事的前后经过和全部丑恶的内幕,还津津有味地讲了另一件事:有一笔捐款原是用作建造他们今晨乘车经过的一座未完成的纪念碑的,却被几个地位很高的人侵吞了,而那座纪念碑一直没有建成.他又讲到某人的情妇在证券交易所发了几百万横财;某人出卖老婆,由某人买进.此外,律师还讲到政府高级官员怎样营私舞弊,犯下种种罪行,他们非但没有坐牢,而且在机关里仍旧坐着头几把交椅.这类奇闻轶事显然是讲不完的.律师讲得眉飞色舞,因为它们清楚地表明,律师赚钱的手段,同彼得堡高级官员赚钱的手段相比,是完全正当的.因此,当聂赫留朵夫不等听完高级官员犯罪的最后一个故事,就向他告辞,自己雇马车回河滨街姨妈家去时,律师不禁感到很惊讶.
聂赫留朵夫心里非常愁闷.他所以愁闷,主要因为枢密院驳回上诉,无辜的玛丝洛娃不得不忍受无尽的苦难;还因为驳回上诉,他要跟她同生死.共患难的决心就更难实现.再有,他想起律师津津有味地讲到那些骇人听闻的丑事,以及不时浮现在他面前的谢列宁的眼神-以前是那么坦率.高尚.可爱,如今却变得那么凶恶.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一切使他十分不愉快.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看门人交给他一张字条,多少带点鄙夷的神气,说是一个女人在门房里写的.原来这是舒斯托娃的母亲.她写道,她专程前来致谢她女儿的救命恩人,并恳请他光临瓦西里耶夫岛五马路某号.她还写道,薇拉非常希望他去.还说他不用顾虑,她们决不会用感谢的话来亵渎他的高尚情操.她们不会向他道谢,她们只是想见见他.要是可以的话,希望他在明晨光临.
另一张字条是聂赫留朵夫的旧同事,宫廷侍从武官鲍加狄廖夫写的.聂赫留朵夫曾托他把聂赫留朵夫亲自替教派信徒写的状子呈交皇上.鲍加狄廖夫用粗大豪放的笔迹写道,他将信守诺言,把状子面呈皇上.但他有个主意,聂赫留朵夫是不是先去找一找经办本案的人,当面托他一下,岂不更好.
聂赫留朵夫在彼得堡几天所得的印象,使他灰心丧气,觉得要办成任何一件事都是没有希望的.他觉得在莫斯科拟订的计划,就象青年时代的梦,一旦走进生活,就全部破灭.不过既然已来到彼得堡,他认为原定计划还是应该执行,于是决定明天先到鲍加狄廖夫家,然后照他的意见去拜访那个能左右教派信徒一案的人.
他刚从皮包里取出教派信徒的状子,想重新读一遍,不料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的听差来敲门,请他上楼喝茶.
聂赫留朵夫说他马上就去.他把状子立刻收回皮包里,就到姨妈那儿去.上楼的时候,他无意中从窗子里往街上张望了一下,看见玛丽爱特那对枣红马,不禁高兴起来,忍不住想笑.
玛丽爱特头上戴着帽子,但身上穿的已不是黑色连衣裙,而是一件花哨的浅色连衣裙.她手里拿着一杯茶,坐在伯爵夫人圈椅旁,嘴里尖声尖气地嘟囔着什么,那双笑盈盈的美丽眼睛闪闪发亮.聂赫留朵夫进来的时候,玛丽爱特刚说了一句可笑的话,一句不成体统的笑话-聂赫留朵夫从笑声中听得出来,-逗得心地善良的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呵呵大笑,连肥胖的身子都哆嗦起来.玛丽爱特露出调皮的神气,微微撇着含笑的嘴,扭过她那张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脸,默默地瞧着同她谈话的女主人.
聂赫留朵夫从他听到的几个字中听出,她们在谈论当时彼得堡的第二号新闻,也就是关于西伯利亚新省长的轶事.玛丽爱特就是在这件事上讲了一句非常可笑的话,逗得伯爵夫人好久都止不住笑.
"你可把我笑死了."她笑得咳嗽起来,说.
聂赫留朵夫打过招呼,在她们旁边坐下.他刚要批评玛丽爱特举止如此轻浮,玛丽爱特已发现他板着脸,有些不高兴.她立刻改变脸色,以及整个情绪,来讨他的欢心.自从她见到他以后,总是竭力这样做.此刻她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似乎在寻找什么,追求什么.她这倒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确实产生了和聂赫留朵夫同样的心情,虽然她说不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问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他就讲了上诉枢密院失败的过程,还讲到他遇见了谢列宁.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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