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第55章


就心平气和而又莫测高深地不再吭声.
"我本来今天要走,可是我答应过您."聂赫留朵夫转身对玛丽爱特说.
"您要是不愿来看我,那么您就看看那个出色的女演员吧."玛丽爱特针对他话中的话说."她在最后一幕里演得太漂亮了,是吗?"她转身对丈夫说.
丈夫点点头.
"这戏打动不了我."聂赫留朵夫说."因为今天我看到了太多不幸的事......"
"您坐下来,讲一讲."
她丈夫留神听着,眼睛里的讥笑越来越明显了.
"我去看过那个长期坐牢.刚刚放出来的女人.她完全垮了."
"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那个女人."玛丽爱特对丈夫说.
"是啊,她获得了自由,我很高兴."他平静地说,摇摇头,在小胡子底下露出聂赫留朵夫认为显然是嘲讽的微笑."我出去吸吸烟."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等待玛丽爱特对他讲她要告诉他的那些话,可是她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讲,甚至没有要讲的意思,老是开着玩笑,谈着那个戏,说它一定会特别打动聂赫留朵夫的心.
聂赫留朵夫看出她根本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无非是要让他看看自己穿着夜礼服.露出肩膀和黑痣有多么迷人罢了.他感到又愉快又嫌恶.
她那娇艳的外表原来遮盖了一切,如今在聂赫留朵夫面前虽不能说已经完全揭开,但毕竟让他看到了里面隐藏着的东西.他瞅着玛丽爱特,欣赏着她的姿色,但心里明白她是个虚伪的女人,她同那个用千百人的眼泪和生命猎取高官厚禄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却完全无动于衷.他还知道她昨天说的都是谎话,只是一味要把他迷往.至于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对她又迷恋又嫌恶.他几次拿起帽子想走,却又留下了.最后,她丈夫回到包厢里,浓密的小胡子散发着烟味,他居高临下.鄙夷不屑地对聂赫留朵夫瞧了一眼,仿佛不认得他似的.聂赫留朵夫不等包厢门关上,就来到走廊里,找到大衣,走出剧场.
他沿着涅瓦大街步行回家,发现在前面宽阔的人行道上有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走着.这女人个儿很高,身段优美,装束妖冶.从她的脸上和整个体态上都可以看出,她知道自己具有一种淫荡的魅力.凡是迎面走来的人和从后面赶上去的人,个个都要瞧她一眼.聂赫留朵夫走得比她快,也情不自禁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她的脸擦过脂粉,很好看.眼睛闪闪发亮,对聂赫留朵夫嫣然一笑.说也奇怪,聂赫留朵夫顿时又想到了玛丽爱特,因为他又象在剧场里那样产生了又迷恋又嫌恶的感觉.聂赫留朵夫匆匆赶到她的前头,不由得生自己的气.他转身拐到海军街,然后又来到滨河街,在那里来回踱步,引起警察的注意.
"刚才我走进剧场包厢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对我嫣然一笑."他心里想,"不论是那个的微笑,还是这个的微笑,含意都是一样的.差别只在于:这个女人直截了当地说:"你需要我,那就可以摆布我.你不需要我,那就走你的路.’那个女人装模作样,仿佛生活在高尚的情操中根本没想到这种事,其实骨子里都是一回事.这个女人至少老实些,那个女人却一味装假.何况这个女人是因为穷才落到这步田地,而那个女人却是放纵这种又可爱又可恶又可怕的肉欲,寻欢作乐.这个街头女郎是一杯肮脏的臭水,是供那些口渴得顾不上恶心的人喝的;剧场里那个女人却是一剂毒药,谁接触她,谁就会不知不觉被毒死."聂赫留朵夫想起他同首席贵族妻子的关系,可耻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人身上的兽性真是可憎."他想,"当它赤裸裸地出现的时候,你从精神生活的高度观察它,就能看清它,蔑视它.因此不论你有没有上钩,你本质上不会受影响.不过,当这种兽性蒙上一层诗意盎然的华丽外衣,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时,你就会对它敬若神明,跌进它的陷阱,分不清好坏.这才可怕呢."
这一层聂赫留朵夫现在看得一清二楚,就象他看见前面的皇宫.哨兵.要塞.河流.木船.交易所一样.
今天夜里没有让人静心休息.催人安眠的黑暗,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朦朦胧胧的奇怪亮光.聂赫留朵夫的心灵里同样不再存在愚昧的黑暗,使他昏然入睡.一切都清清楚楚.事情很明白,凡是人们认为重要和美好的事物,往往是卑鄙龌龊,不值一提的.而那些光辉夺目.富丽堂皇的外衣,往往掩盖着司空见惯的罪行.这些罪行不但没有受到惩罚,而且风靡一时,被人们费尽心机加以美化.
聂赫留朵夫很想把这些事忘掉,避开,但他却不能视而不见.虽然他还没有看到替他照亮这一切的光是从哪里来的,正象他不知道照亮彼得堡的光是从哪里来的一样,虽然这种光显得朦胧,暗淡,古怪,他却不能无视这种光替他照亮的东西.他心里感到又快乐又惶恐.
二十九
聂赫留朵夫回到莫斯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监狱医院,把枢密院维持法院原判这一不幸消息告诉玛丝洛娃,并要她做好去西伯利亚的准备.
他对那份由律师起草.此刻将让玛丝洛娃签字准备呈交皇上的状子所抱的希望很小.说也奇怪,这事他现在倒不希望成功.他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到西伯利亚去,生活到流放犯和苦役犯当中去.因此,要是玛丝洛娃无罪释放,他简直难以想象他将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玛丝洛娃的生活.他想起美国作家梭洛的话.梭洛在美国还存在奴隶制的时候说过,在一个奴隶制合法化或得到庇护的国家里,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聂赫留朵夫也有这样的想法,特别是他在彼得堡访问了各种人,见到种种情景以后.
"的确,在现代俄国,一个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他想.当他坐车来到监狱,走进监狱的围墙时,这种感受就更加深切.
医院看门人一认出聂赫留朵夫,立刻告诉他,玛丝洛娃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去哪里了?"
"又回牢房了."
"怎么又把她调回去了?"聂赫留朵夫问.
"她们本来就是那号人嘛,老爷."看门人鄙夷不屑地笑着说,"她同医士勾勾搭搭,被主任医师打发走了."
聂赫留朵夫万万没有想到玛丝洛娃的精神状态竟同他如此相似.听到这个消息,仿佛突然感到大难将要临头,不由得楞住了,第一个感觉就是羞愧.他感到难受极了.他首先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他竟得意扬扬地认为她的精神状态起了变化.他想,她拒绝接受他的牺牲,她的责备,她的眼泪,这一切都是一个堕落女人的诡计,只不过想尽量从他身上多捞到点好处罢了.又觉得,上次探监时从她身上看出她这人不可救药,如今更显得一清二楚.当他随手戴上帽子,走出医院时,他的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想法.
"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我还要跟她同甘共苦吗?既然她这样做,我可以撇开她不管吗?"
不过,他刚对自己提出这问题,就立刻明白,他可以撇开她不管,其实受到惩罚的不是他想惩罚的她,而是他自己.他害怕起来.
"不!那件事不能改变我的决心,只能坚定我的决心.她的精神状态促使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要跟医士勾勾搭搭,就让她去勾搭吧,那是她的事......我要做的是良心要我做的事."他自言自语,"良心要我牺牲自己的自由来赎罪.我要同她结婚,哪怕只是形式上的结婚;我要跟她走,不论她被流放到哪里.我这些决心绝不改变."他固执地自言自语着,走出医院,向监狱大门大踏步走去.
他来到监狱门口,要值班的看守通报典狱长,希望同玛丝洛娃见面.值班的看守认识聂赫留朵夫,象朋友那样告诉他一件监狱里的重要消息:原来的上尉被免职了,由另外一个严厉的长官接替.
"现在办事严格多了,严格得简直要命."那看守说."他就在这里,我这就去通报."
典狱长果然在监狱里,不一会儿就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这位新典狱长是个瘦骨棱棱的高个子,额骨突出,脸色阴沉,动作缓慢.
"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同犯人在探监室里见面."他眼皮不抬说.
"我要她在呈交皇上的状子上签个字."
"可以交给我."
"我要求见一见这个犯人.以前一向允许我探望的."
"那是以前的事了."典狱长匆匆地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说.
"我有省长的许可证."聂赫留朵夫坚持说,同时掏出皮夹子来.
"您让我看看."典狱长说,仍旧没有看他的眼睛,同时伸出瘦长白净.食指上戴着金戒指的手,从聂赫留朵夫手里接过文件,慢吞吞地看了一遍."您请到办公室来."他说.
这次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典狱长坐到办公桌后面,翻阅着桌上的文件,显然想在他们会面时留在这里.聂赫留朵夫问他能不能再同政治犯薇拉见面,典狱长很干脆回答说不行.
"政治犯不准探望."他说着,又埋头看文件.
聂赫留朵夫模模口袋里藏着的那封给薇拉的信,觉得自己好象一个企图犯罪的人,被人揭穿了企图.
等玛丝洛娃走进办公室,典狱长没有抬起头来,他眼睛不看玛丝洛娃,也不看聂赫留朵夫,说:
"你们可以谈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