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惊涛

四五〇 柳暗花明(下)


    第二天依旧要随秦啸策马过长街,就见那测字摊依旧摆在那里,一位上了年纪的江湖术士淡定地吆喝着,测字算卦,或是代写书信。不见肖师傅的踪影。
    莫非前几日看错了?正疑惑着,就见开道的众武师粗声喧嚷:闪开闪开!那术士似受了惊吓,跌跌撞撞地起身,结果桌翻旗倒,砚台滚到路中间,黑墨泼泼洒洒弄脏了一路。整个马队都因此而停了下来。大队人马阻了路,使得原本就热闹的街道一时间如同滚油沸水。
    肖师傅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派游侠故意接近他或者秦啸吧?君和暗自捏了把汗。
    术士慢慢腾腾收拾着东西,慢得武师们恨不能踹上他几脚。
    恁大的动静之下,秦啸一皱眉,下马近前,众人纷纷跟上。秦啸制止武师们的怨怒:“落物事小,给些银子安抚,闹市之中惊马事大,误伤路人便是罪过。”
    武师们便规规矩矩地帮忙洒扫起来。术士嬉皮笑脸卖起了乖:“果然秦爷明理,不愧高风亮节。不如小的无偿为您算上一卦?”
    秦啸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皱了皱眉,不搭话。
    林立果眼尖,插嘴道:“哪那么多废话?新来的?前几日不是你。”
    术士厚颜答道:“兄弟俩一起行走江湖,就不容我俩换个班,歇个假?混口饭吃的小生意,大侠可别为难。”
    “如何算卦?”
    “面相手相测字无所不通!”
    “你若果会算卦,今日惊扰车马的事儿便不与你计较。”林立果抱着双臂悠然地看一眼谢君和,“给这黑衣黑脸的算上一卦!”
    术士颇有为难般地,挪步向谢君和,盯着他的脸横看竖看,一边看一边摇头:“若论此长相,难说,难说。”
    “难说也得说!”秦啸突然在一旁煽风点火。
    术士卖起了关子:“自古忠言逆耳,但凡人都爱听好听的,若是说错……”
    “但说无妨!”
    术士便一一数来:“颧骨高耸,脸盘棱角如刀,已是大凶命格。眉骨峥嵘,则薄情寡义,兄弟离散,双目如炬,则心火焚烧,执念过重,唇色暗紫,唇薄福薄,必是孤独无依,劳碌无后之征,鼻肉干瘦,分明徘徊生死之兆……”
    “住口!”君和怒极,迎面一拳上了他的鼻梁。岂料对面一记精准的格挡,而后竟拳脚相抵,一时不胜!他暗暗摸索出对方的武功路数——以劲相抗,分明不同于逐羽剑派轻灵。目光中纵横着一股阴翳之气——逐羽剑派之人,岂会真敢要他性命?如此人并非逐羽剑派之人,那么肖鹏哪儿去了?
    近身纠缠之际,厚颜术士附耳低声道:“自己人,夜半棚屋……”
    这声音轻得只有谢君和才能听见。
    秦啸劝架道:“君和让他一步无妨。”
    二人各撤一拳,各退一步,顷刻两分。
    林立果嘿笑一声:“自己是短命薄相,何必怪他人言说!”
    君和冷静下来仔细思量,肖师傅向来行事谨慎,藏匿于人群是他强项,当街拦车寻衅滋事,可不像他所为。再看那术士目光飘摇,必有所图,林立果一再挑唆生事,实在可疑。
    君和冷笑着看一眼林立果,既然你冲我演戏,我便演给你看,随后向那术士道:“看相谁不会?我也懂一二:看此人骨骼,分明习武之人!”
    话音落,对面脸色一阵尴尬,袖剑的光芒突然亮起,哗啦一下近逼向君和,轻若蝠翼,软似蛇吻。谢君和毫不手软,仰身避开锋芒便是当胸一脚。
    “且慢!”林立果话音未落,残剑已封喉。
    那术士瞪大眼睛张口欲言,却捧着喉咙嘶嘶难以作声,鲜血汩汩地奔涌。快得众人完全来不及看清,只是倒吸冷气手足无措地眼看着一切发生,他软倒在地翻滚了几下便不动了。
    “你说得慢了些。”君和冷言相讥。
    林立果吓得双唇发紫面如死灰。秦啸勃然大怒:“何来刺客?”
    君和倒是油滑起来:“他刚才冲我耳语自己人,莫非逐羽剑派的?”
    “你可认识?”
    “生面孔。”
    林立果很生气地质问道:“为何不留活口,好顺藤摸瓜?”
    “你见过血鬼堂出手留活口的?一旦剑下留情,令其有可乘之机,伤到秦爷,拿你的狗头来赔?要说顺藤摸瓜,他约我夜半棚屋见,说不定那儿会有他同伙的踪迹?”
    林立果的脸青一阵,紫一阵。他死死盯着谢君和,一双半眯缝的眼睛透着绿光,腮帮子鼓动了许久,像是充足了气的河豚,却什么也没能说上来。冷不丁被秦啸横扫一眼,双腿竟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秦啸余怒未消,大声令道:“必有同党,立刻戒严,搜索可疑之人。回府!”
    血染的长街霎时被死气笼罩。直待一场雷雨,轰轰烈烈地将一切冲刷。
    夜色下的望江台铁阁子,谢君和数日来第一天看到秦石出现在围廊外,自然也闻到了他手中的酒坛子味儿。见到秦石,就知道夜枭们全都撤走了。
    秦石推门进屋,摆上两大酒碗,排开各种小菜,亲自为他满上酒:“特来代家父致歉。委屈谢大侠了。林立果已无话可说。”
    “他还更有说不上来的呢!他好意思当着秦爷的面说自己布了这么个烂局来试探我?”君和继续摆出生气的模样,闷头饮酒。
    这倒出乎秦石的意料之外:“林立果布的局?不可能吧!不是逐羽剑派的杀手?”
    君和不服,又不能说得太明,只道:“我与他的私仇,秦家上下都清楚。天知道他还会拿什么事儿来坑我!”
    秦石默笑一声,知是套不出话来:“术士尸陈闹市,秦爷下令曝尸三日,看看有没有人敢认领,以此寻出同党。不过这才过了两天,尸身居然消失于长街,一点儿痕迹不留。那么好的轻功,有人放言说是逐羽剑派暗中出手。”他仿佛故意告诉君和这些,单单看他的反应。
    君和不屑地,塞了满嘴糕饼:“贼喊捉贼,夜枭布下天罗地网,轻功再好还能变戏法不成?他只能一盆水泼在逐羽剑派身上,圆个场。秦啸若是知道他胆敢派人行刺,老虎头上拔毛,还不摘了他的狗头!”
    “难怪他已气疯了,还连续找我数次,打算向父亲进言,假意撤走夜枭、暗中查看你的举动。不过,父亲这些天坚决不见他,让他好生着急。父亲说,不查到幕后同党,就要他脑袋。”
    “我就等秦爷摘了他的脑袋!”君和依然是气鼓鼓的,把桌上的烤鸡当作林立果似的,拧断了脖子,掰下鸡腿来啃。
    “行了,别得理不饶人了。”秦石拒绝看他再演。“话说林掌柜告诉我,这摊位是逐羽剑派的人摆在那儿的。既然你痛下杀手,必然是知道已被调了包。那么原来的游侠何在?”
    “这你得去问夜枭。”君和嬉皮笑脸地一边作答,一边掰过了另一只鸡腿,递给秦石。“有件事还真得求你帮忙。”
    秦石可不习惯如此粗鄙的吃相,兀自喝酒而已:“如果是楚雪海的事,不用多言了,没人敢动她的。谁也不想同时得罪齐楚两家,还有望江台——天乔早已写信给我,以防万一,所以当那附近刚发现夜枭的踪迹,子君向家父那儿一哭,什么事儿都解决了。天乔那小子看着愣头愣脑,大事从不含糊。”
    君和长出一口气,向秦石敬了酒,顺便把那没吃完的鸡腿啃了干净,随即打了个饱嗝:“痛快!”
    秦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长河会盟,无论别人是否当真,我秦石是当真的。若还有事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还真有件事需要帮忙:缩在此处那么多天,浑身骨头疼。老子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秦大少应是不会介意吧!”谢君和伸了个懒腰。
    秦石倒真有些害怕:“去哪儿?”
    “院子里,不给你添乱!”话音落,人已在门外。
    然而等秦石慢悠悠喝了口酒离席探头张望,院子里哪还有谢君和的影子?秦石不免长叹:其心难死。夜枭的一再折腾虽是空谋一场却不无道理。
    花月楼里笙歌依旧,仿佛街上的血气完全与之无关。君和径直进了店,穿过喧闹的大堂往他熟悉的二楼包厢里走。一店的人仿佛也不那么在意他——血鬼堂堂主出入此地,本属日常。
    过道上一位粗布短打的酒客突然起身,恰与谢君和不轻不重地一撞,酒碗泼洒出几滴。酒客醉眼朦胧地扶了一把他的肩膀,嘿嘿一笑,拉扯一下才出离座位。君和不满地挥手一捋,手心却触及一物。正惊讶,那酒客早已摇曳着向账台结账去了。
    君和径直上了楼。于无人处,点亮油灯,才见手中多出的是一颗蜡丸。君和掌心一发力,便捏碎了蜡丸,一张极薄的字条被搓卷成细条,藏在其间。展开,除了熟悉的朱红印鉴,只有六个字:中元,长河,捉鬼。
    君和恍然:这是真正的来自楚涛的消息吧!心底渐渐燃起些许力量——他终于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君和推窗遥望,只见长街之上,暗影独向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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