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天

11


    汽车凭借着陡坡和自身的重力,越滑越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胜利金属制品厂”|的门前。这个院子里以前经常是死气沉沉的,只能看到一堆堆的废铜烂铁,而且还是越堆越高。可能是工厂里的消耗,或者说是运用,远远小于供应的缘故吧,这里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废品收购站。现在来看,工厂里一片繁忙景象,院子里又搭起了一溜厂棚,烟雾弥漫。各种以前我们从没听过的机械运转的声音“轰隆”作响,厂里的工人也增多了,都穿着一样的工作服,来往穿梭,都忙得不亦乐乎。
    汽车刚过金属制品的门口,紧挨着工厂下面的一条胡同里连跑带颠地窜出一只鸡,就是老举经常领出来溜的那只老黄鸡。老母鸡扇忽着翅膀,像飞又像跑,还不停的惊恐地“嘎嘎”叫着。正好胡同前面是个斜坡,老母鸡一展翅膀从上面飞下来,落在路上,扭头朝上还是不停地“嘎嘎”叫着。随后就跑出来一条大狗,这是一条街面上少见的的大狼狗,黄毛,背上上是灰黑色。大狼狗好像并没有恶意,也不叫,也不吼,在坡上探头探脑,好奇地俯视着下面狂叫的老母鸡,像是在思考另一种黄毛的形状为啥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也许狗或者其他动物,就是凭借形状的不同,来分辨世间的差异,气味的不同,只是用来佐证差异的。
    “老黑婆子!想鸡吃了?”随着一声喊叫,小姜和老举几乎同时跑出了胡同。小姜出来训狗。老举出来看鸡。老举好像就是要同季节作对,天冷时光着膀子,这时候却穿上了黑棉袄。当然了,他无论光着膀子,还是穿着棉袄,胸前都会别着红像章。老举来到胡同口,看到他的老母鸡还在不停地叫,就用手指着坡下面说道:“牛鬼蛇神当道,鸡飞狗跳。阶级复辟,地动山摇。行啦,小骚货别叫了,装什么假正经啊?”
    “是啊,都是母的闻闻怕啥啊?老黑婆子不吃你啊,带毛的鸡不好吃!”小姜也笑呵呵地冲下面的老母鸡喊道。
    小姜和老举是邻居。那天下午喝酒的时候,我们曾提起过老举。小姜跟我们说老举以前也在纺织系统工作,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其实老举也风光过,当过造反派的头头。老举以前有过一个漂亮的媳妇,据说还真是某个资本家的姨太太,后来不知去向,死活难定。老举现在疯疯颠颠的原因,大概和他老婆不知去向有关。老举现在跟着儿子一起住,他儿子的年纪和我们差不多,提前接了他的班,在一个棉纺厂里当修理工。老举这个儿子长得英俊高大,一定是随妈了,和老举有天壤之别,简直就是两个种群里的人!不知道内情的人,打死都不会相信老举还有这么个一表人才的儿子。
    老举不犯病的时候和好人一样,而且又干净又利整。他以前犯了病就四处游走,举着红宝书,带着红像章,四处清查地,富,反,坏,右。现在可能是腿脚不好了,犯了病也不远走,领着他养的这只老黄母鸡在家附近转悠,而且也和鸡一样随地大小便。不管有人没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当街就拉就尿,有时刚干完埋汰事,要是正赶上他忽地又正常了,好人一样了,他还大骂人家猪狗不如,不讲卫生!回头自己又收拾干净了。只要一犯病,他就把老黄母鸡搂在被窝里睡觉,而且不管白天黑夜,还抱着老母鸡,放在下身••••••
    小姜一点也不开玩笑地说他亲眼看到好几回,老举抱着老黄母鸡,放在身前面,当然是穿着裤子••••••一边动,还一边嚷嚷:“干你个小老婆的-干你个小老婆的••••••”看到小姜他也没停住,回头还问小姜:“大兄弟,你看我这么干行不?”。
    老举这时一定是精神错乱的同时性也错乱了,进入了一种极度昂奋的臆想状态,只有他这一个单独的肉身才能单独享用的状态。病人嘛,做出什么样出格的举动都正常,因为所谓出格也许正是外人无法理解的不出格。
    后来小姜和老举又说了几句什么话,我们没听清楚。一定是刚才老黄母鸡突然飞到路上的时候,老李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刹车。如此快速近乎本能的反应,正是一个好司机必须具备的条件,一旦前方出现异常情况,司机首先的反应就是把脚挪到刹车的踏板上。这一脚刹车使车子的速度减慢了许多。下面就是个小拐弯,还是个小漫坡,老李已经预计到按车子减慢下来的速度是无法冲过去的,所以只好打着了火。汽车轰鸣起来,遮住了上面的人语声。
    “小姜刚才领的什么狗啊,挺凶啊。”我在车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着长青。
    “德国‘黑背’,不过他这个不是纯种的!”长青立刻脱口回答。
    “你对狗也内行?”
    “小意思,我早就看到过。”。
    太阳至少在我们的车一直行驶的路上一直在升起一直在照耀,尽管随时变幻着照耀的强度和光泽,但只要你一心感受这个上午的舒适和惬意,就无暇顾及天上的变化。我们这次是去一个靠海边的大城市提货,我长这么大还没真正的看过大海呐,所以心中一阵阵窃喜,到了那里一定要看看大海。因为天气好,车子一出市区,我们就把苫布摊开,上面在铺上棉大衣,围成一圈,开始打扑克赌博,赢中午的饭钱。老黄和赖子也上来了,其实他俩也挺好赌,就是从不玩大的,不论输赢,只要超过十块钱,一定吵吵着散伙。幽净不好赌,但有时出于情面,也能给我们当个牌架子。不过他事先声明,赢了钱他最后如数奉还,谁输的多给谁,输了钱我们最后也返还他。从赌博的风格上看,赖子和老黄属于小心谨慎型,从不冒险,老黄在自以为有十足的把握时,倒是也敢涉险,所以他俩每回耍钱时,赢得不多,但输得也不多。长青属于险中求胜型,所以他总是大起大落,有时赢得多,有时输得也多。我属于稳中求进型,通常情况下也只能保本,不输也不赢。
    我们这种玩法叫“剋一”,四个人能玩,五个人也能玩。四个人玩时叫“三打一”,五个人玩时叫“四打一”。其实有些看似平常得文化现象,细思起来,你就会觉得非常神奇,不可思议!比如在某一个地区某一段时间里流行起来的俗语,俚语,民谣,服装的样式,还有一些游戏的玩法和规则,任何人都无法确定这些现象是何时又是通过何种方式流行起来的,是何人发明创造的?而且有些游戏的叫法和流行起来的用语都是无法确指的,模棱两可,但是大家都能接受,也很快就能接收,既可以互相意会,又非常愿意口口相传。咱就拿“剋一”这种扑克玩法来说,你用剋,磕,抠,尅,打,任何一个字来称呼都准确,反正就是几个人围攻一个人的意思。
    “剋一”的玩法是这样的:四个人玩时,每人抓十二张牌,下面留六张牌,大小王和2都是固定的主,是调儿,王最大,可以管一切,2是除了王以外其他都能管。然后玩者依照上一把的牌序依次轮流要一个数,最低是60,上不限数,理论上可以要到100,但是要到80就是“双儿”。“双儿”的意思就是输了要的人给大家双份的钱,赢了大家给他双份的钱。谁要的数大,或者谁要了一个数以后,后面再没人要更大的数,他就可以主打这把牌,自己单打独斗,其他人就成了对立面。
    接下来就是玩这把牌:主打之人有权把留着的六张牌混杂在自己的牌里,然后从新组合,最大程度的优化以后,再选出六张优化以后剔除的牌扣在下面。他手里仍然还是十二张牌,但是这手牌和刚刚抓上来的牌就大不同了,他可以自定一种比较多的花色为主,比如手里的红桃多,就可以自定红桃为主,其他花色就是副(单单在这把牌中)。他手里要是还有足够多的2和王,扣除六张废牌以后,十二张都是一色的和2还有王组合成的牌,那么这就算一手好牌了,基本上可以打成,赢钱了。
    主打之人扣完牌以后,首先要调主,一般都是用2和王这样的大调儿先调主,一圈一圈地调主。他不论出一张什么牌,王也好,2也好,或者是自定的主也好,其他人依次出同样的牌,就是出自己手里的主,或者2和王。2还有本2和其它2之分,如果这把牌定下红桃为主,那么红桃2就是本2,可以管其它的2。主打之人出的牌要是被另外的人管上了,比如他用小王调主被其他人的大王管上了,就由管上的人首先出牌。如果主打之人出的牌,无人能管,他就会继续调主,一圈一圈的,直到把其它人手里的主都掉光。其它人手里的主都被调光了以后,要是牌面上其他人没拣到分儿,而主打之人手里剩下的全是主,没有副,这把牌他就赢了,而且是剃了,赢得钱翻番。
    这种赌博的输赢分几种方式:从主打之人这方来说有成,剃两种赢钱的方式。他要了70,一把牌结束后,牌面上其它人只拣到了25分,他就成牌了。牌中10和K都算十分,5算5分,在出牌的时候,只要打家的牌被管住,而又有人加分,那么对方就是拣到了分。打家要了80,对方只拣了15分,他就成牌了。剃的意思就是无论打家要了多少数,对方一分没拣到。成和剃都是打家赢钱的方式,但是等级不同,剃了会赢翻倍的钱,如果是要双剃了(就是要80以上),那是大剃,还要翻几倍赢钱;从对方来说有破,拣双,抠底三种方式。打家要了70,牌面上拣到了30分,那就是破了,拣够了60分就是拣双了。如果最后打家手里剩下的最大的牌没有其它人手里的牌大,那就是抠底了,抠底之人还会多得钱。也是按等级来递增赢钱。
    五个人玩“剋一”和四个人的玩法一样,只不过为了每个人手里的牌都一边多,从牌中拿出了三个3,增加一个3王(除了大小王不能管)。使六大调(大小王,四个2),变成了七大调。其实这种赌博得玩法,只要你手里有四大调,就基本上能赢钱了,当然能抓到四大调的机会不是很多。
    如此复杂又细致的游戏规则是何人所定?又是何时定型?通过什么途径流传过来?无人能探究出来!也无人想要花费心思去考证,只要我们觉得玩上了有趣,玩着过瘾,学会了玩法,跟着玩就行了。如此玩输赢,既需要运气,又需要技巧和脑力,尤其需要对种种迹象细心的观察以后,做出整体的准确判断,才能最大限度的把握自己的输赢,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赌局才深受我们的喜爱。
    我们赌得兴起,谁也没发现天空的颜色在悄悄地改变。汽车一直在公路上奔跑,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拉开着距离,消耗着时间,丈量着空间,也不知不觉带走了一个明媚,通透的早晨。乌云翻滚升腾,仿佛是天边燃起的烽烟,很快就占领了天空,从那边黑云凝重的地方,远远地传来一阵阵闷雷声。温馨的时光很快就流逝了,那只不过是宇宙的脸庞上,时常会浮现出的一抹神秘的微笑,一闪而过,从不停留。
    老黄和赖子赶紧下了车钻进了车楼子里。我们在车上把苫布绑在车厢前面的大架子上,再用备胎和方木搭成一个小窝棚,上面遮着,下面垫着,钻进去能坐能躺,倒也舒服,安逸。老李带的木方子和备胎都派上了用场,他是不是早就预想到了他带的东西会有这样的用途呢?这个也不好说。
    没过多一会儿,外面就下起了雨。雨不大,精细精细的,如此黑厚的云层降下的竟然是牛毛细雨,的确出乎我们意料,大概是风还不够强劲,无法挤压出更大的雨点。雨落在苫布上,无声无息,只是一股股飘来的潮气带进浓浓的雨味。从小窝棚边上留着缝隙望过去,路边远远近近,行行行行的山野全在雨雾里迷离着,延展着渺渺茫茫的翠绿。细雨淋漓,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画笔,时刻不停地为山野增色添彩,眼看着一幅流动的画卷倏忽展开,同时落上浓墨重彩。随着汽车疾驰前行,大小不一,长短不齐,高矮胖瘦各异的一座座山,仿佛也在列队赶路。山山岭岭背负着越来越浓重的行装,它们将路过夏季,在秋天卸下行装,然后大睡一场。我们在四季里相遇的山岭,都是似曾相识的,走到那都不会有无法消除的陌生感。我们在四季中相遇的人也是似曾相识的,可人和人却无法彻底的打消陌生感。人有时像山,山却永远无法像人。
    我半躺半坐,一边舒舒服服地观山景,一边迷迷糊糊地正要打瞌睡,就听身旁的幽净跟长青说道:“你离家这么些天能行吗?”
    “没事儿,小红比我强多了,她会帮着照顾的。”长青也睡意朦胧地说。我只知道小红是他家的邻居,经常帮他照顾奶奶。
    “你们俩也不结婚算怎么回事啊?”
    “就那么回事呗”
    “她也不想结婚?”
    “想。”
    “那就办办得了。”
    “等我把奶奶送走再说吧。”。
    幽净停了半晌,可能是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但最后还是气不公地说道:“你爸和你爷真是爷俩啊!都是花••••••”
    “也不能全怪他们。”长青刚才也半躺半坐着,这时忽地立起身,也眺望着车外说。长青很少提及家事,但在一起相处时间久了,我们自然也会略知一二。他爷爷给他找了个后奶奶,接着他爸又给他找了个后妈,所以他一气之下,领着自己的亲奶奶一起过,和他们断绝了来往。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具体怎回事,我们还是不太清楚。
    “不怪他们怪谁?他们不娶后老婆,你能这样跑单儿?”
    “也不能怪他们的老婆!”
    “那怪谁?”
    “不知道。”
    “你不怪你爸的老婆,咋不管她叫妈呐?”
    “这是两回事!”
    “什么叫两回事啊?”
    “不知道。”
    “原来你是后妈啊?”我忍不住好奇地插嘴说。其实我就是想证实一下听到的事情是否真实,尽管这种来自当事人的证实也不能准确地认定为证实。
    “那是我爸的媳妇!”长青立刻反驳道。
    “你爸的媳妇不就是你妈吗?”幽净较真地说。
    “扯蛋!我就觉得吧,我以前的妈是我妈,可不是我爸的媳妇儿!现在这个妈是我爸的媳妇可不是我妈!”长青绕来绕去的说。
    “乱七八糟!”幽净不耐烦地说。
    “一点都不乱!”我十分肯定地说。长青这么一绕,我突然意会到了什么道理,但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雨就这么一直下着,不大不小,不紧不慢。黑云也是这么一直笼罩着天空,不去一分黑,也不添一分晴。好雨知时节嘛,因为这还是一个需要滋润而不是冲刷的季节,一切都在成长,一切都须要成长,一起都必须在成长过后经历收获的季节,瓜熟落地,果实累累,归于泥土之中,而后从新在泥土中成长,轮回。
    到了中午,我们在路边吃了点便饭又继续赶路。雨天路滑,车子不能跑太快,只能随着不紧不慢的雨,随着雨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行进。我和长青中午都喝了一壶酒,上了车,舒舒服服地一躺,裹上棉大衣。平时刺耳的马达声,好像被雨雾润化了,变成了催眠曲,很快就把我哄睡了。
    仿佛是一阵风吹过来,又好像是一股浓重的气味占据了两边都是红砖墙夹成的入口,气味虽然浓重,但无法确认到底是什么味儿,就是一种单一,绝对的浓稠强行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受器官,让我无法自拔,逃离一个半明半暗的区域。根据光线的强度,应该可以确认这是一个早晨,天刚朦朦亮。
    提啦-踏啦-提啦-踏啦••••••首选我听到一阵谁穿着拖鞋走路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一个穿着衬衣衬裤的女人走进了红砖墙夹成的入口。她的脸很模糊,看不清楚,可由于她穿的衬衣裤都是贴身的,紧裹着肉体,所以身前,身后的凸起都格外显眼。凸起的标志,在引领诱惑的眼神,激发投射者迫切的行动。她的腹部有明显的隆起,可能是个孕妇。
    她似乎一开始就在我的前面走,碎花细纹青白色的衬裤围裹一分两瓣的半球型,鼓胀又饱满,不停地扭摆着。也好似刚刚从我身旁走过去,头发蓬乱,一定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要不然就是我一直在尾随着她,从浓重的气味占据了红砖墙夹成的入口处的时候,我就一直跟着她,所以我只能看到她的后面。
    我离她越来越近,分成两瓣的半球型的轮廓渐渐变大,上面细碎的花纹也消失不见了,变成了润泽的白玉色,中间的缝隙一下子变的非常宽,看着就是一条幽深的沟壑。红砖墙夹成的入口仿佛进入了女人的身体,或者说入口本来就开在她的身体里,也仿佛她背上了红砖墙夹成的入口,还在朝前走。
    我万分惊奇,正在差异,不知如何是好!一个男人突然插进来,挡在我和她中间,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这就是一个男人的影像,一个身体的轮廓。
    “不许叫,否则捅死你!”恶狠狠地低吼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我憋不住了呀!”女人的声音很清晰,好像就在耳边响起。
    “憋不住也得憋!找死啊?”男人的声音变的急促起来。
    因为他挡在我面前,我看不到女人有什么反应,有什么动作。随后不久,女人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响。男人褪下了自己的裤子••••••
    “哭什么啊!闭嘴!叫你快活!”男人喘着粗气说。
    我很想冲上去解救女人,也想大喊大叫,可就是迈不动腿,也张不开嘴。我正和自己较劲,又是一阵风吹过,眼前从新出现两边都是红砖墙夹成的入口,接着一股浓重的气味滚滚而来。不是从入口的深处,就是从对面,传来一个男人嚎啕大哭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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