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日的早晨,天空多云转晴,持续了好久的低温天气,终于在这一天有了回暖的兆头。收音机中不断播报着气象部门发出的预警:随着冷空气过境后,气温的逐步回升。涟河河面上的结冰现象,将在不久之后结束。滑冰爱好者今后请务必将滑冰场所移动到室内滑冰场,以免出现不必要的意外。另一条消息:涟河河鱼今年迎来价格新高,市值有望……
夏秋红在常麓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加护病房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绿化区不知道在想什么。楼下有几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在散步,身边虽然有人搀扶,但是脚步却都一致地缓慢。今天是周建山出院的日子,恰逢天气晴好,他向夏秋红提出,自己想要去涟河边上看看。
对于丈夫这个忽然生起的念头,夏秋红不置可否。她开始一言不发地整理着丈夫的随身物品,将大罐小罐的药物塞进包里,接着又把大袋小袋的闲置塑料袋取出丢入垃圾桶。夏秋红的沉默,让周建山有些奇怪,于是他又开口问了一次:“我想去涟河边上看看。”
夏秋红停下手中的动作,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受到了一个极其无礼的请求一般,她的脸色铁青着。但紧接着,不耐烦在她的脸色慢慢退却。夏秋红还是没有回答丈夫的话,只是转身迳自走出了病房。
夏秋红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萌生出一种渴望有人让她依赖的感觉。她觉得心里很空,自己就像是一个打满了气的球,外面看上去是完整的,可是里面却是什么都没有。不对,里面还充满了空气,难道不是吗?夏秋红这样告诉自己,可心里却也没有好受一点。
离开病房的夏秋红来到丈夫的主治医师王胜利的诊室门口,今天是周日,大部分的医生都在放假,但是王医生却还在值班。夏秋红事先从钱包中拿了几张百元大钞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中,捏在手心里。企图在见到医生的时候,将自己这些天欠缺的“礼数”弥补起来。
“医生,我是周建山的家属,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你。”夏秋红推门进去,对着坐在圆椅中的王医生问道。
王医生抬头看了看夏秋红,接着收起了手边的档案端坐了身体:“有什么事情你直接说吧。”
“我丈夫现在的情况,算是痊愈了吗?”
“这……”王医生站了起来,手支着桌子面露难色,他朝夏秋红打了一个手势:“你先过来坐下吧。”
夏秋红心中惴惴不安,今天明明是丈夫出院的日子,但医生凝重的表情却在告诉她,丈夫的情况事实上并不乐观。
王医生这时缓缓说道:“病人现在的状况算是稳定了,但距离真正地恢复到健康的状态还需要一段时间。至于这时间的长度……我还很难说。”
夏秋红对于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因为在她的眼里丈夫现在的模样已经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或许精神状态上还差了些,但是这应该算不上什么很严重的后遗症。
夏秋红问:“医生您的意思是,我丈夫还需要进一步治疗?”
王医生摇摇头,作为医生,他有责任向家属说明病人的真正状况。但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些天夏秋红所遭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他又不忍告诉她实情。
看着医生大摇其头,夏秋红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自己手中的红包被捏得湿漉漉的,上面沾满了手心泌出的汗水。最终,夏秋红艰难地开口问道:“我的丈夫究竟怎么了?”
“病人暂时是到了可以出院的状态,只是……”王医生的话被他自己掐断,吓得夏秋红心脏漏了一拍。
“只是什么?”
“你的丈夫他很不稳定,但是继续让他留院观察,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再继续为他做的。未来的日子,能否往好的方向走,只能依靠运气了。”王医生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后,坐回了他的椅子,脸上充满了无奈。
夏秋红捏着红包的右手微微一松,她明知道医生已经对她说了实话,但是还是不死心地问道:“我丈夫不过是晕倒,为什么会……”
王医生叹了口气:“大脑是个特殊的领域,有时候看似微小的伤害,都有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你丈夫的情况很特殊,以后的日子更是要加倍小心。”
夏秋红听完医生的话吸了吸鼻子,她起身走到医生身边,顺手将红包塞进他白大褂的口袋里:“那我丈夫说要去涟河旁边看看,您看可以吗?”
王医生看见夏秋红在他的大褂里塞了样东西,心中一惊,赶紧往口袋里伸手,准备把东西拿出来。一旁的夏秋红见状,死死按住了王医生的手:“你还没回答我呢。”
“可以,当然可以。”王医生急急地答道,他没有想到夏秋红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你都说可以了,那就不要再推脱了。”夏秋红松开王医生的手,转身离开了诊室。只留下王医生坐在那里,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中,捏着那份湿漉漉的红包。像是受到了某种逼迫一般,脸上流露着惊恐。
返回病房的夏秋红帮助周建山换下了他的病号服,接着携着他离开了病房。在走下医院门口的台阶时,周建山又一次说:“我们去涟河边上走走吧。”
夏秋红盯着周建山的眼睛,自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地看过丈夫的眼睛。周建山的眼睛里从前只有夏秋红,后来又多了他们两人的女儿。但是到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变成了一潭黑沉沉的死水。
夏秋红拉着周建山来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向司机说道:“麻烦,涟河岸。”
出租车司机应了一声,随即将空车牌子放倒,打开了计价器。随着机器发出的“吱吱”声,车子驶上了往涟河大桥的大路。
十多分钟以后,夏秋红和周建山在涟河大桥的桥头附近下了车。给了车钱之后,夏秋红没有要找零。司机开心地收下钱,很快就驶离了涟河岸。这时的司机没有发现,夏秋红将装着周建山药物的袋子落在了他的车上。直到开出几百米后,他从后视镜中注意到了自己的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大袋子,才又重新掉头往涟河岸边开来。
此时的夏秋红和周建山正挽着手在涟河岸边走着,对于自己两手空空的样子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异样。出租车司机顺利地找到了他们,他在车里按着喇叭,试图引起河岸边的两人注意。可夏秋红和周建山就像聋了一样,只顾慢慢悠悠地在河岸边走着,始终没有回过头去。
出租车司机急了,他将头伸出车窗,对着两人高声喊道:“喂,你们东西落在我的车上了,喂……”
这的夏秋红总算注意到叫声中喊的是她和丈夫,她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的袋子落在了出租车里。夏秋红只好拉着周建山的手臂,又走上了河堤。出租车司机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人那魂不守舍的模样,隐隐觉得不对。刚刚从医院附近接上他们的时候,就感觉两人神情古怪。莫不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绝症,有些想不开,要来这河边寻短见的?可现在涟河的河面上还结着冰,要是真有那种念头,也没办法实施牙。
出租车司机下了车,将后座上的那个袋子拿到了手里,其间小心地透过缝隙看了几眼袋子里面的东西。这不看则已,一看却正好坐实了他的猜想。袋子里全是药物,虽然看不出是治什么病,但就药物的数量来看,就已经能够猜出这病人的情况绝对非同小可。
夏秋红和周建山很快来到了出租车旁,她的脸上阴云重重,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接过那个袋子后也没有说谢谢。身边的周建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到最后却还是没有作声。出租车司机心想今天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乘客,要是这两人就这样死在了这里,自己的心里肯定会过意不去。
出租车司机只是挣扎了一个瞬间,接着就赶紧叫住了还没有走远的夏秋红和周建山:“等等,你们……”
夏秋红先一步停了下来,但是周建山却自顾自地继续往河岸边走去。出租车司机追到了夏秋红的身边说:“听说过两天这河面上的冰就化了呢,你们要想滑冰的话,还是到市中心的滑冰场吧。”
“哦,我知道了。”出租车司机这无厘头的一句话,倒没有让夏秋红觉得奇怪,她认真地回复了一句后,转过身去便要去追赶周建山。
出租车司机这下急了,他一把拉住夏秋红的手臂:“无论什么事情终究会过去的嘛……”
“你……”夏秋红听了出租车司机的话,脸一下子红了,“你懂什么?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过去的呀!”
出租车瞪圆了双眼,默默无语,他发觉自己的一腔好意竟然难以付诸实际。夏秋红古怪地望了一眼出租车司机,可能也是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于是便不再搭理他,转身又去追周建山去了。
出租车司机没有办法,只好悻悻地回到了他的车里。他看着夏秋红提着袋子,来到周建山的身边。两人一起继续往涟河的河岸边上走,夏秋红其间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离开。
出租车司机没办法,他在驾驶室里点了一根烟,远远望着两人。心中暗暗期待着,不要发生什么意外才好。此时,车里的内部电台里发出通知:附近海鲜市场迎来高峰期,涟河河鱼今日会出现抢购的情况,让涟河大桥到滨河路附近的出租车绕道通行。司机看了看电台又看了看河岸边的两人,一时间犹疑不定。电台里的中年女播报员,顶着沙哑的嗓音反复地播报着着通知。司机听着耳烦,“啪”地一声,一下按掉了电台的电源,接着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这算什么事呀。”
河堤下方的夏秋红陪着周建山,慢慢走到一处方便下河面的位置。今天的河面上依旧是冻着的,只是在还算明朗的太阳下,风停了下来,倒不显得那么冷了。
周建山伸手摸了摸结冰的河面,回头问夏秋红:“冰什么时候化呀?”
夏秋红茫然地摇了摇头:“大概就这几天了吧。”
周建山点了点头,探下一只脚到冰面上试了试,紧接着松开了夏秋红的手,整个人站到了河面上。一边的夏秋红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她将袋子放到一边,坐在了地上,看着周建山一个人颤巍巍地在冰面上移动着。
周惜是最爱滑冰的,每年涟河的冰面上结冰的时候,她总会呼朋引伴到涟河上玩耍。周建山每年都会看到,女儿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出的,在冰面上滑冰的照片。照片里有时候她在涟河的河面上,有时候在某个滑冰馆里。
周建山最喜欢的一张女儿的照片,就是在涟河的河面上拍的。虽然他很少来常麓市,但周惜却不止一次和周建山说:“爸爸有空我带你去滑冰吧,可好玩了。”
周建山每次都说:“好好好,爸爸答应你。”但是至今却连一双属于自己的冰鞋却都没有。
周建山蹲下身子使劲地敲了敲冰面,接着长叹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女儿在冰面上美丽的身姿,但毕竟他没有亲眼见过女儿滑冰的模样,想到一半竟然就没了想要继续下去的念头。周建山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像是被扼住了脖子,感觉痛苦极了。
“怎么了?”夏秋红来到丈夫的身边,也跟着蹲了下去。只见周建山的眼睛中不断滴下热泪,在冰面上结成了一个个圆形的冰点,身子正一抽一抽地抖动着。
夏秋红轻抚着周建山的后背,她从旁边抱住丈夫的身体,默默安慰他。周建山哭得像个孩子,时而哇哇大声,时而抽咽低泣。没有一点成年人的克制,只有任凭心底毫无遮掩的宣泄。
这个样子,夏秋红在不久前就已经品尝过了,那时周建山还躺在医院里。她没有想到自己丈夫平时男子气概十足,到了这个时候却比自己更加来得软弱。或许是在撑过女儿的葬礼以后,让她懂得了更多的东西,所以这个时候的夏秋红反而显得要比周建山坚强一些。夏秋红红着眼睛,一声不吭地陪在丈夫的身边,她攥着周建山的手,发现那五根手指都已经凉透了。
夏秋红和周建山也许在同一时刻想到了,当初决定允许女儿跨入模特界时所想的东西。而这些,却使他们要花费余生去排解。这个时间有可能让他们知道,人们的痛苦往往是由人们自己亲手种下去的一颗发霉的种子,最后长出来的植物歪七扭八,果酸叶黄,那不是后天照料得不好,也不是老天爷不仁义,而是有些东西从根上,早就已经坏透了。
周建山发泄完胸中的苦痛,口中嘀咕了一声:“走吧,回家去吧。”
两人从河岸边拿了那袋子药,一步一步走上河堤。那个出租车司机这时还等在路边,他看着夏秋红和周建山从岸边上来,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爬上脸颊。周建山那双通红的眼睛分明是刚刚才哭过,司机不禁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定了几分。
出租车司机这次没有蠢到按喇叭去引起他们的注意,他跑下车对着两人喊道:“大哥,大姐,还打车吗?”
夏秋红拽着丈夫走到车旁:“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歇会儿嘛,现在又开工了,怎么样,还打车吗?”出租车司机殷勤地说道。
夏秋红点点头,拉着丈夫又坐进了后座:“麻烦你,到天河小区。”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夏秋红一眼,发现她并没有哭过的迹象。心里暗道,那个生了重病的,一定是旁边的男人。于是佯装轻松地回道:“好嘞。”
不到半个小时,出租车司机便把夏秋红和丈夫回到了家里。这回夏秋红没有把药落在出租车上,临走时还向司机要了找零。出租车司机看到这一幕,长出了一口气,心道:说不定,我这回还做了件好事,谁知道呢?
待到满怀心事的出租车司机离去以后,夏秋红挽着丈夫进了家门。门的旁边原本放着电冰箱,但是现在为周惜摆设灵位的佛龛让了位置。周建山进来后先诧异地看了灵位一眼,随即眼皮就耷拉了下去。夏秋红放好丈夫的药,从佛龛旁边拿出三支香,递到周建山的手里:“给孩子上柱香吧。”
周建山顺从地接过香,拿打火机点着了。看着袅袅腾起的香烟,他呆呆地愣神,仿佛置身于一种错觉之中。就像他在晕倒以后,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场景。他现在看什么都像女儿生前的模样,眼前的香烟随着风扭动着向上攀去,隐约间也变成了周惜的身形。
夏秋红看着宛如雕塑一样站着不动的丈夫吃了一惊,她赶紧推了周建山一把:“你怎么了?”
“啊?”周建山茫然地回过头来。
“我说你……”
“叮—咚—”
夏秋红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到一声门铃忽然响起,她只好抛下周建山先去开门。
“请问这里是周惜的家吗?”
来人是一个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女人。她通体穿着黑色,脖子中央戴了一条华美项链。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耳环一晃一晃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脸上显然经过细心的保养,咋一看竟没有发现半条细纹。
夏秋红古怪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心想: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可对方既然提到女儿了,那多半与女儿是相熟的。于是便说:“我是周惜的母亲,请问您是?”
“我啊?我是孙绮丽的母亲,我叫刘畅,孙绮丽你总知道吧?”刘畅咧嘴一笑,顿时法令纹鱼尾纹通通冒了出来。夏秋红茫然无措地呆在那里,孙绮丽这个名字如果女儿还活着的话肯定会知道,但是问她,那就真的问错了人了。
“我女儿的葬礼已经结束了,您是她生前的什么人?”
“我?我们应该算素不相识。”刘畅抬起下巴,墨镜下的双眼傲慢地看向夏秋红。“你不请我进去吗?还是说,我们就这样站着聊?”
“哦,请……”夏秋红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刘畅就已经迫不及待走进了屋内。夏秋红只好带上房门,也跟着进了屋子。
站在佛龛前的周建山闭着眼睛口中喃喃自语,见到有人进来却没有要睁开的意思。直到夏秋红推了他一下,周建山这才睁开了眼睛,走到沙发上坐下了。但是刚刚夏秋红给周建山的那三支点燃的香不知道被他放到了哪里,夏秋红一看香炉上面没有,顿时慌了起来。生怕丈夫把香随手乱放,到时候引起火来,于是赶紧俯身去寻找。
刘畅进了屋以后,皱着眉头用手在鼻子前面挥了挥,像是在驱赶什么难闻的气味。她打量着屋内的摆设,心中暗暗鄙夷,夏秋红家的家境显然与自己相比要差了很远。刘畅这时也注意到门旁的佛龛,于是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表示了悼念。夏秋红见状,便指向佛龛的右侧:“这里有……呀!”
夏秋红猛然看见,刚才自己递给丈夫的那三支香,原来被他丢在了垃圾桶里。若不是香头燃着了垃圾桶周围的塑料袋,冒出难闻的气味,还真让人难以发现。夏秋红赶紧上前把香拿出,一把摁灭在了地上。
一旁的刘畅看见夏秋红指着的地方放着香,但是她并没有想要为周惜上香的意思,于是小心地绕过夏秋红,走到周建山的对面坐下了。刘畅翘起二郎腿对周建山说:“周先生,你好,我是孙绮丽的母亲。”
周建山没有回应,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刘畅。他只是低着头望着眼前的茶几,仿佛上面有什么十分吸引他的东西。刘畅看周建山不理她,心有不满,于是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周先生?”
“啊?”周建山总算看向了刘畅。
“我说,我是孙绮丽的母亲,孙绮丽您知道吗?”刘畅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周建山听完,疑惑地盯着刘畅:“你说你是……”
夏秋红看着刘畅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于是赶紧上前打了个圆场:“建山你该吃药了。”说着,便去拉周建山的手。
谁知周建山甩开夏秋红要去拉他的手,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接着他缩了缩身子把自己窝在了沙发的角落里,目光又回复了先前的呆滞。
夏秋红没有办法,只好对刘畅说:“真不好意思,我丈夫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去给他拿药,你先坐一会吧。”
“嗯。”刘畅点点头,接着便下意识地往远离周建山的方向靠了靠。
等到夏秋红去厨房烧好了热水,为刘畅泡了一杯茶,接着又一颗一颗地喂周建山吃下药,一旁的刘畅几乎快要把她本来就不多的耐心耗光。在她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周惜的父亲竟然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心里暗忖接下来自己要说的事情,周惜的母亲能不能做得了主,要是做不了主的话,那自己这趟可就白来了。想到这里,刘畅就觉得有些燥热起来。
周建山吃完药后,夏秋红本来想让他会房间好好睡上一觉。但周建山却意外地坚持要留在客厅里听她和刘畅说话。夏秋红虽然不乐意,但也只好依他的意思去做。
“周妈妈,你女儿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还请节哀顺变。”刘畅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首先开腔了。
夏秋红点点头,她已经习惯面对他人的怜悯,但是自己的丈夫却不同,他还处在最初的痛苦之中,每当一个人提到这件事,总会又激起他心中悲伤。所以当刘畅说到女儿的时候,夏秋红小心地瞥了丈夫一样,生怕他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但是令夏秋红感到意外的是,周建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茶几,好像说的事情和他没有一丝关系。
刘畅见夏秋红心不在焉,不住地朝着周建山偷看。顿时心生不满,她又说:“我们家绮丽,也和周惜一样,遭遇了不测,这几天都登在报纸的头条上,你应该知道吧?”
“报纸?”夏秋红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什么新闻、报纸。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女儿她怎么了?”
“这怎么会不知道?我女儿也死了呀!是被人杀害的。”刘畅咂了下嘴,面露愠色。
“这……”夏秋红顿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刘畅,心中不禁猜度起她的来意究竟是什么。如果她的女儿也死于非命,那为什么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悲伤。如果她是一位同病相怜的苦命人,是来和她分担痛苦的,那为何却言色充满不耐。夏秋红糊涂了,她忽然发觉自己正在面对一个意图十分可疑的人。
刘畅看着夏秋红那慌张的面孔,这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女儿的事情,于是便从头开始把自己的女儿的身份,遇害的地点,案件的进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夏秋红。
夏秋红听完之后脸上惊疑不定,这哪里想是一个刚刚丧女的母亲应该有的反应。她从刘畅平淡甚至有些戏谑的语气中,甚至感觉到一丝得意。仿佛在向她炫耀“这就是我的女儿”。
刘畅在一旁猜不到夏秋红在想什么,但是她从夏秋红的脸上看到的鄙夷中已经得知,自己给她的感觉并不会太好。于是刘畅放下二郎腿,拿起面前茶几上的热茶到嘴边。但只是嗅了嗅,就又放了回去:“这茶有些烫。”
夏秋红皱着眉头,心想:这分明是看不上我泡的茶叶,这么冷的天气,茶水从厨房端到客厅就已经凉了大半了,哪有不能喝的。
刘畅俯身凑近夏秋红说:“你看,我们家的孩子是混娱乐圈的。你们家周惜呢,虽然还只是个小模特,但是她这件案子却比我们家绮丽的案子要引人注目得多。所以我想,就两个人去世的这件事上,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目的呢,是呼吁人民群众关注在娱乐圈工作的人的生命安全。就凭我女儿现在微博的粉丝人数,到时候肯定会引起巨大的反响。你女儿也是有微博的吧?”
“微博?我不懂你的意思。”夏秋红感觉自己一脑袋浆糊,已经完全理不清头绪。
“我的意思啊,就是孩子生前不还留下来很多遗物吗?我们留着也是睹物思人,不如就把他们捐了或者卖给粉丝。这钱比东西要来得实在不是吗?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我们为她们俩的案件成功造势的前提下。”
刘畅一番话尽,听得夏秋红心中一片冰凉。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会是为了这样的目的而来的,早知如此,她就不会放她进自己的家门。
夏秋红豁地站起身来:“你走吧,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说的这件事,以后请你不要再来了。”
“唉……”刘畅看似还有些不甘心,“话不是这么说的嘛,我也是好心才……”
“你走!”夏秋红气得发抖。无论自己女儿的遗物能卖多少钱,都绝比不上它们在她心中的价值。刘畅的这些话,毫无疑问是在侮辱他们对自己女儿的爱,“我们周惜和你们不一样,她不是什么都可以拿来卖的!”
刘畅看到夏秋红下了逐客令只好悻悻地起身准备离开,但是她显然不太理解夏秋红对自己的态度。心想:人死如灯灭,何必跟钱过不去呢?于是在走到玄关的时候又回头说了一句:“大家都在娱乐圈混的,你女儿要是真的那么干净,也不会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了。”
夏秋红瞪着刘畅:“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刘畅心想反正这次合作的意向已经彻底谈崩了,在嘴巴上占便宜这么无聊的事,她根本没有兴趣,于是也不再多费唇舌。刘畅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了佛龛上:“如果你回心转意了,随时打给我吧。”说完,便扭着肥大的臀部扬长而去。
夏秋红咬着牙强忍着心中的愤懑,要换作平日,她早就已经冲上去,纠正刘畅那俏皮的波西米亚风格的头发,狠狠地掼在地上。然后往她那张充嫰的脸上吐上几口口水。
可是,夏秋红却发现,自己竟然移不动脚步。满胸的怒火,就那样憋在了那里。万一她说的话是真的呢?夏秋红的耳畔边回荡着刘畅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大家都在娱乐圈混的,你女儿要是真的那么干净,也不会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了。’自己的女儿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吗?
夏秋红看着佛龛上的那张名片涨红了脸,她气急败坏地一把把那张名片抓到了手里,撕成了碎片。周建山看着妻子暴跳如雷的模样,缓缓开口道:“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问怎么了?我还想问问你,你到底怎么了?”夏秋红语无伦次地指着周建山,“刚才那个女人要我们卖掉小惜的遗物,你听见了吗?她要……”口水一下呛进了夏秋红的气管,她说不下去了。
周建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着竟然就站起身来径自往里屋走去。夏秋红在他身后大声吼道:“你要去哪里?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这是自女儿去世以后,夏秋红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意见与丈夫相左。她绝不相信,丈夫对女儿的爱会比自己要来得浅薄。但是刚才的举动,却又该如何解释呢?
夏秋红想起丈夫出院时王医生和她说的话,虽然不是很确定,但还是把大部分的责任归咎到了丈夫的病上,于是那颗心便又很快安了下去。夏秋红理了理仪容,把刘畅刚刚那杯还没有喝过的茶拿到了厨房去,倒入了水槽。
等到夏秋红回到客厅的时候,周建山却又坐在了沙发上。只是这个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夏秋红定睛一看,原来是女儿生前穿过的冰鞋。周建山此时,正用一块布,细细地擦拭着鞋底的冰刀刀面。
夏秋红着实被丈夫的举动吓傻了眼,想到刚才刘畅的话一字不落地被丈夫听到耳朵里,夏秋红顿时悔不当初,没有坚持让丈夫到里屋去。她想到丈夫虽然精神状态不佳,但是神智好歹是清醒的,莫非是因为刘畅刚才说的话而真的起了要卖女儿遗物念头?
夏秋红走上前去问道:“建山,你把小惜的冰鞋拿出来干嘛?你不会是听了刚才那个女人的话,要……”
周建山对夏秋红说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一门心思在那里擦着冰刀。那样子就像以前女儿将冰鞋放在家里不穿时,他经常拿出来打理一样。一边轻轻抚摸着鞋子,一边还会低声咕哝着:“这么贵的鞋子,要好好保养才是啊。”
一旁的夏秋红气闷不已,她靠近周建山在他的身边坐下了:“你给我听着,无论如何小惜的东西一样都不能让它离开我的身边,你听到了吗?”
“不离开你的身边……”周建山瞥了妻子一眼,含含糊糊地说:“可是小惜回来还要穿呢,小惜她就快回来了……”
夏秋红看着丈夫认真的表情,胸口感觉有一个极细的丝线,在瞬间猛然绷断了。她一巴掌打在了丈夫的右脸颊上:“你在说什么呢?小惜她不会回来了。”
“你……你平白无故地说些什么?”周建山畏缩地看向妻子,眼中尽是惶恐。
“我说,她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建山的气息顿时乱了起来,他提高了音量:“你……你胡说些什么?我昨天还见到她了,我给她带了梅子酒,她说很好喝,她还说……”
“够了!你别说了……”夏秋红一把夺过丈夫手中的冰鞋,“小惜她已经死了,你清醒点,她已经死了!”说完,夏秋红便嚎啕大哭了起来。自女儿的葬礼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哭出来过。夏秋红一直在丈夫面前强忍着,试图用这种方式分担他心中的痛苦。可刚刚周建山这一连串不着边际的疯话,却连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都攻破了。
“不会的,不会的……小惜她在公司上班呢,她虽然很久没回家了,但是只要放假了她就会有空的。”周建山指着墙上的日历,“你看,圣诞节快到了,到时候她就回来了,我们到时候一起……一起去看圣诞电影周的闭幕式……”
夏秋红顺着丈夫的手指看向墙壁上的日历,那是去年的旧历,而今天已经是新年的第三天了。可不知为什么,周建山的脑海中的记忆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半,圣诞节竟然连同女儿已经离世的事实竟然被他完全忘了个干净。
周建山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想走到墙边去将日历上的日期指给妻子看,却听到夏秋红忽然吼道:“你别再胡闹了好不好?”
周建山停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妻子,仿佛一个准备接受老师训话的幼稚园学生一般,耷拉着脸一动不动。
夏秋红一只手拿着女儿的冰鞋,一边垂着头哭泣。心力交瘁之下,她感觉自己这颗寻求依赖的心,果真像一个充满气的球,外面鼓胀结实,里面却只有空气而已。倏忽间,“砰”的一声,球猛的炸了开来。夏秋红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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