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

第7章


这多少让我感到意外,在我的印象中,老孙一辈子打铁,身体非常的硬朗,他和赵温年龄差不多,不该那么早就去世的呀。人应该感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古人的话不该忘记。老孙不在了,我更该去看看他的家。所以,在路过3队路口的时候,我是真想立刻下车去看看他家。 
  场长先拉着我的胳膊说:别,等我和3队打个招呼,再说午饭我们都准备好了,下午再去吧。下午,我陪你一起去。 
  陪我们来大兴岛的建三江管理局的一位头头,和场长一样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使现在他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领导,我们还是叫他的小名:喜子。他也愿意我们这样叫他,感到很亲切。他对我说,先到农场场部吧,场长都已经把饭准备好了,吃完午饭,我陪你去3队。 
  喜子当年也是我们2队农业技术员的儿子,后来在3队组建武装营,他和我都先后调到营部,我负责组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是营部的警卫员。那时,营部是里外两间屋,营长和教导员住里屋,我们俩,再加上宣传队打洋琴的袁柏林,3个人在外屋的一面火炕上睡了一年多,要是场部演电影,他就骑上自行车,前车梁上坐一个,后车架上坐一个,带上我们两人一起骑上8里地,记得那时看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卖花姑娘》,都是骑着自行车这样去的。3队,也是他的3队,他陪我去3队,也是应该的。但是,千万就别惊动场长了。场长不干,非要下午陪我一起去,热情得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对他说,本来就是私人的事情,这样兴师动众,让我心里不好受。我开玩笑说,下次再来大兴岛,我可不敢再找你,我自己找辆车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他不像是开玩笑地说:那我就派人把你的车拦住,你可别忘了,我们是当地的一级政府。我笑他说:那你就是“当地政府”了?玩笑归玩笑,心里却想,下午,可千万别让“当地政府”跟着,前呼后拥的,像什么样子。 
  中午,刚刚吃完午饭,幸亏场长喝多了,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喜子悄悄地拉上我,躲开他,匆匆离开了住处。在还没有出场部的路上,我问喜子:商店还在原来的老地方吗?能买点什么东西?喜子说,原来的商店早拆了,路上有一个超市,到那里买东西吧。到了超市,一个比原来商店还小得多的店,私人承包,只有前后两排货架,不少是过期的东西,心里充满歉意,后悔昨天没有在建三江买好东西,带给老孙家,只好挑了挑,买了点儿吃的喝的,又上了车,往3队赶。一路风吹着,汗还是不住地冒,路两边的白杨树呼呼往后闪着,闪得心里怦怦的一个劲跳。9里的路,一会儿就到了。 
  到了3队,模样依旧,却又觉得面貌全非,22年的岁月仿佛无情地撕去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只是顽固地定格在青春的时节里罢了。先在场院上看见了现在3队的队长,是当年我妻子在3队当小学老师时教过的学生,他正在鼓捣拖拉机,看见我们,一脸的陌生,似乎和喜子也不大熟,缺少了“当地政府”的陪同,喜子这样的管局的头头,也显得有些强龙难压地头蛇的感觉。喜子向队长介绍了我,他多少还记得,又问他铁匠老孙家住哪儿?然后催促他:快带我们去。 
  队长带着我们往西走,还是当年的那条土路,路两旁,不少房子还是当年我见到的老样子,只是更显得低矮破旧,大概前几天下过雨,地翻浆得厉害,拖拉机链轨碾过的沟壑很深,不平的地就更加的凹凸不平。由于是大中午,各家人都在屋子里吃饭休息,路上,没有见一个人,只有一条狗和几只鸡,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寂寞地吐着舌头或刨土啄食。记忆中,1982年来时,也是走的这条路,先去洪炉上找到的老孙,后去他的家。那时,这条路没有这样的破旧和冷清。也许,是老孙在,他放下手中的活,拉着我的手就往他家走,一路上洪亮的笑声,让我没有太注意路上的情景。   
  斯人已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面就应该是老孙家,我不大敢保证,问了一下年轻的队长,队长说就是。正说着,走到老孙家前十来步远的时候,老孙院子的栅栏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正是老孙的老伴儿老邢,仿佛她就像知道我要来似的,正在出门迎我。我赶紧走了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她有些感到意外,愣愣地望着我。别人指着我问她:“你还认识吗?看是谁?”她只是愣了那么一瞬间,立刻认出了我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俩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能够感到彼此的手都在颤抖。 
  走进老孙的家门,她才抽泣地对我说老孙不在了,我说我听说了,便问起当时的情景。老孙一直有血压高和心脏病,一直不愿意看病,更舍不得吃药,省下的钱,好贴补给他的小孙子用。那时,小孙子要到场部上小学,每天来回走18里路,都是老孙接送小孙子上学。两年前的3月,夜里两点,老邢只听见老孙躺在炕上大叫了一声,人就不行了。小孙子整整哭了两天,舍不得爷爷走,谁劝都不行,就那么一直眼泪不断线地流着。 
  我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开春前后,正是心血管病的多发期,3月的北大荒,积雪没有化,天还很冷,就在这间弥散着泥土潮湿地气的小屋里,就在我坐的这铺烧得很热的火炕上,老孙离开了这里,离开1959年他26岁从家乡山东日照支边来到这里就没有离开过的大兴岛。那一年,老孙才69岁,他完全可以活得再长一些时间。 
  望着老孙曾经生活过那么久的小屋,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22年前,我来看老孙时,就是在这间小屋里。22年了,小屋没有什么变化,和老孙在的时候几乎一个样。所有简单的家具,一个大衣柜、一张长桌子,还是老样子,也还是立在原来的老地方。一铺火炕也还是在那里,灶眼里堵满了秫秸杆烧成的灰。家里的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老孙在时的老样子,只要一进门,仿佛老孙还在家里似的,那些简陋的东西,因有了感情的寄托,富有了生命,那些东西还立在那里,不像是物品,而像是有形的灵魂和思念。 
  一扇大镜框还是挂在桌子上面的墙上,只是镜框里面的照片发生了变化,多了孙子外孙子的照片,没有老孙的照片,我仔细瞅了瞅,以前我曾经看过的老孙穿着军装和大头鞋的照片,和一张老孙虚光的人头像,都没有了。那两张照片,都是老孙年轻时照的,挺精神的,老孙和赵温都爱唱京戏,老孙唱的是青衣,和赵温一起还组织过一个票友的班子,外出唱戏的时候在富锦照的相片。一定是他老伴儿老邢怕看见照片,触景伤情,取下了吧? 
  我问老邢:老孙的照片还在吗? 
  她说:还在。说着,从大衣柜里取出了一本相册,我看见在里面夹着那两张照片。还有好几张老孙吃饭的照片。老邢告诉我:那是前几年给他过生日的时候照的。我看到了,炕桌上摆着一个大蛋糕,好几盘花花绿绿的菜,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碗里倒满了啤酒。老孙是个左撇子,拿着筷子,很高兴的样子。那些照片中,老孙显得老了许多,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出一点病态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大灵便。 
  我从相册里取出一张老孙拿着筷子夹着饺子正往嘴里塞的照片,对老邢说:这张我拿走了啊! 
  她抹抹眼泪说:你拿走吧。 
  我把照片放进包里,望望后墙,还是那一扇明亮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他家的菜园,菜园里有老孙打的一眼机井,我那次来喝的就是那眼机井里打上来的水冲的椴树蜜。似乎,老孙就在那菜园里忙乎着,一会儿就会走进屋里来,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如果高兴,他兴许还能够唱两句京戏,他的唱工不错,队里联欢会上,我听他唱过。   
  你的青春并不是一无所获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在走神。人生沧桑中,世态炎凉里,让你难以忘怀的,往往是一些很小很小的小事,是一些看似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人物,是一些甚至只是一句却能够足以打动你一生的话语。于是,你记住了他,他也记住了你,人生也才有了意义,才有了可以回忆的落脚点和支撑点。我一直以为回忆的感动与丰富,才是人一辈子最大的财富。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老邢不在屋了,我忙起身出去找,看见她在外面的灶台上为我们洗香瓜。清清的水中,浮动着满满一大盆的香瓜,白白的,玉似的晶莹剔透。这是北大荒的香瓜,还没吃,就已经能够闻到香味了。 
  我拽着她说:先不忙着吃瓜,带我看看菜园吧。 
  菜园很大,足有半亩多,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荚……姹紫嫣红,一垄一垄的,拾掇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只是老孙去世之后,那眼机井抽不出水来了。空旷的菜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午后的风也凉爽了许多,整个三队安静得像是远遁尘世的隐士。前排房子的烟囱里有烟冒出来,几缕,淡淡的,活了似的,精灵一般,袅袅地游弋着。远处,是蓝天,是北大荒才有的那样湛蓝湛蓝的天,干净得像是用眼泪洗过一样,安静得连蜜蜂飞过的声音都听不见。 
  那一刻,我的心一阵真发紧。我才真正的发现,我此次回大兴岛最想见的人,已经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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