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

第9章


那时,她浑身的伤还没有完全治愈,整个头部被绷带缠裹得严严的,眼睛也无法睁开。她是真正的火线入党,她为自己的这份荣誉而激动,在向党旗宣誓的时候,她要求能够让自己把眼睛睁开,为了是看一眼毛主席像。医生没有办法,她坚持着。医生说只能够在她的眼皮用手术刀割开一条缝,但是,这样割开,眼睛就再也无法合上了。她依然坚持。从此,她的眼睛再也无法合上,即使睡觉,即使她死去,眼睛也永远地睁开着。 
  事过境迁之后,我们可以说她幼稚,但我们不能说她可笑。在那个年代里,我们谁不幼稚呢?我们都曾经有过可笑的时刻,但我们都不曾有过像她一样的真诚和勇敢。没有这样的真诚和勇敢,一个弱小的小姑娘是不敢义无反顾地冲进大火之中的。   
  最终她选择了自杀   
  如果刘佩玲一直生活在大兴岛,如果我们这些知青都还没有离开北大荒,也许,刘佩玲不会轻易地选择死。一个人选择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一个曾经的英雄,在选择死前,肯定经历了更多痛苦的折磨。我一直都在做这样的猜想,一定是知青大返城,给刘佩玲雪上加霜,让她已经脆弱的心再也无法承受。她是和知青大返城先后脚回到哈尔滨的,就像当初奔赴北大荒时,返城一样都是一种时代的潮流,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她那时候绝对没有想到,命运对她已经开始了质的变化,一个时代已经无情地结束,而一个新的时代的匆忙的开始,暂时还来不及顾上她,安置好一个为扑救荒火而受伤的女知青。她只是一个残疾的女知青,她不再是一个英雄。她被迅速而无情地淹没在哈尔滨的茫茫人海里,找不到工作,因为那么多身体健全的知青还待业在家。她的那一身被荒火烧成的伤疤,并没有成为历史的奖章,过去曾经辉煌的一切,已经逝去了,曾经歌颂过的她的歌,也已经被新的歌曲所代替。一切逝去得那样的快,那样的遥远,让她的心有些猝不及防。就像当时崔健的那首歌唱的那样,她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开始的那一段时间,大兴岛还按月给她寄工资和全国粮票,她还能够勉强维持日常的生活。后来,农场换了好几茬领导和具体管事的人,新的生活像是奔涌而来的潮水,将过去岁月里的事情越来越冲得远,远得像是春天融化殆尽的积雪,最后没有了一点那晶莹洁白的影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那样干净利落。刘佩玲的名字,在大兴岛上知道的人越来越少,她的工资和粮票也越来越被忘记寄来。为此,她还专门让妈妈陪自己回了一趟大兴岛,要求领导能够继续发放她的工资和全国粮票,这样的要求是多么的平常和正常,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人们望着她,同情她,但毕竟已经显得陌生了。谁能够知道就是这个姑娘,为了扑救那场荒火,为了保护底窑的那片林子,献出了她自己宝贵的青春,献出了她漂亮的容颜,献出了她渴望中的爱情呢?她的双手已经被烧毁,她只能够靠脚来吃饭翻书、打开收音机和电视机。她流着眼泪对大家说:没有人管我,没有人管我,我现在连最起码的生活都难过下去呀…… 
  即使在大火烧毁她全身一半以上皮肤住院动手术那最痛苦的日子里,她都没有哭过呀!她就是这样的被人们遗忘,被大兴岛遗忘,被3队遗忘,被我们遗忘。 
  如今,站在3队路口,眺望着这片曾经燃烧过荒火的土地,曾经跳跃过刘佩玲身影的土地,曾经我们演唱过歌颂过刘佩玲的土地,我的心里有一种揪心的痛。其实,不仅仅是工资和粮票夺去了刘佩玲的生命,是人们可怕的遗忘。人类最可怕的弱点就是遗忘,我们可能会狂热地对待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也可能迅速地而且很有道理的理所应当地学会了遗忘,而且是遗忘了我们本应该牢牢记住的事情。 
  6年前,刘佩玲死去了。死得很凄凉,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知道这个消息,是在6年前的一次知青的聚会上。或许,我和刘佩玲真的有些什么心理感应,那天一清早起床,我忽然想起了她,心里叹了一口气,一个多么漂亮的小姑娘。这个想法有些没来由,只是一种不期而遇,马上就来无影,去无踪。晚上的聚会,我并没有提起她,一个朋友忽然告诉我:你知道吗?刘佩玲自杀了。我当时像是被雷击一样,完全愣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真的有些害怕,冥冥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们,你曾经做过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留下痕迹,你什么也躲不过。刘佩玲那双永远不会闭合上的眼睛,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呀,我们敢面对她的那双眼睛吗? 
  34年前的那场荒火都没有能够把她的生命夺走,在残酷的历史之中,她都咬牙活了下来,她靠的是什么?仅仅是那一份退色的荣誉和虚荣吗?今天,她却活不下去了,她又为的是什么?是什么使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是什么一下子将她心中赖以存活的精神和信心掏空斩尽?让她曾经在眼前燃亮得如荒火一样炽烈的光芒,一点点地变得暗淡,直至最后完全的熄灭,连灰烬都被吹散在遗忘的风中? 
  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哪怕她曾经是一个英雄。站在刘佩玲曾经扑救过荒火的土地上,这种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大地还在,荒火还会再次烧起,而一个人却没有了。 
  我忽然想起这样的一个问题,开春时北大荒的荒火是很多的,不仅大兴岛,在北大荒许多地方,类似刘佩玲这样为扑救荒火而牺牲的知青英雄也有不少,但为什么烧伤烧死的大多数是知青,而少见当地人和比我们年长而成熟的干部?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楚。荒火太老了,而我们太年轻,年轻得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冲进了大火之中,老奸巨滑的荒火立刻就把年轻的生命吞噬掉了。   
  另一个女英雄李玉琪   
  眼前3队的这块地上的麦子,被风温柔地吹拂着,像是在和风调情。阳光在麦穗上尽情地跳跃着,麦子像金发美人一样,把阳光映照得也格外得金灿灿,在光影的闪烁中,和阳光相互追逐着,一起追逐到了天边。风无声,云无声,阳光无声,大地无声,四周没有一点声音。真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发生的只是眼前的一些即时性的光和影,和空气一样,和水一样,随时都可以飘走,流走。 
  我望着这片长满成熟麦穗的金色土地,心里在想,刘佩玲死去了,我们是幸存者,在那已经逝去的岁月里,这里曾经藏有多少我们无法忘怀的痛苦的磨难,我们把我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留在这里,而所有我们认为这重要的一切,已经被这里的许多人遗忘了,为什么我们还是对这里充满着情感,而不是诅咒它痛恨它?在这片曾经浸透着我们泪水埋葬我们希望的土地上,为什么对于我们依然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和诱惑力,让我们不远千里地重新回到它的身边?这个问题,从一开始踏上北上列车到走在3队的路口,一直在困惑着我,到现在我也说不清。 
  喜子在催我们,我们向车走去,心里总有些依依不舍,3队的这个路口牵惹着我太多的情感和思绪,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够再来到这里。我的心里充满伤感。 
  车子又向场部方向驰去,一路上,我还在想刘佩玲,由她又忍不住想起大兴岛的另一个女英雄,我们2队的北京知青李玉琪。她是女工班的班长,带领一班人到底窑挖沙子的时候,沙层塌方,人被埋在沙堆中,窒息身亡。也是1970年,9月的一个夜晚,夜班,一辆小型车拉着她们到了底窑的沙坑前,小型车的车灯照着她们,就是工作中惟一的照明。只要想一想那时的情景,心里都会感到憋得慌: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车灯一点的光亮;四周是一片空旷,只有十几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大自然与一群小姑娘的对比是多么的不成比例。是她带头钻进沙坑里,突然,“咚“的一声巨响,沙坑整个平躺着拍了下来,她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人影立刻被沙子淹没,她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可怜,多么的渺小。十几个小姑娘都吓傻了,一通哭喊,当她们意识到在这寂寥的夜晚,在这荒凉的林子外面,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们之后,马上蹲下来,齐刷刷用双手拼命地挖沙子,想把埋在里面的李玉琪挖出来,挖得她们的手指都挖出了血,有的手指盖都挖掉了下来,但是,她们无法救出李玉琪。北大荒9月的一个黑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吞噬掉一个年轻姑娘的生命。 
  那一年,李玉琪和刘佩玲一样大,也都才仅仅17岁。 
  因为她是我们2队的人,她的后事料理和下葬情况,我都比较清楚。她的父亲从北京赶来,补发了10个月的工资320元,她的姐姐(当时也在我们2队,姐妹俩是一起来到北大荒的)被照顾允许回京落户。同刘佩玲最大的区别,她不仅成为了大兴岛的英雄,还多了一个刘佩玲没有的称号:烈士。当时,她被下葬在大兴岛我们农场场部兽医站的后面,那是一片空地,有一片小树林环绕。因为她的埋葬,那里成了她的墓地,后来也成了大兴岛的烈士园和知青的墓园。在下葬之前,我们竖立了墓碑,还特意在她的墓前种了几株小白杨树。下葬的那天,六师师部特别来了一位副师长,宣布了悼词,并拿起铁锨为她的墓地培了培土。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将墓地围得密密实实,整个仪式还是很隆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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