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

第18章


我想起那年国庆节前2队杀猪,猪杀完了,猪头不见了。全队开始到处找猪头,但到处也找不着。队长气急败坏地嚷嚷:太不像话了,抓住偷猪头的人,一定要毫不留情的好好处理。猪头是让一个北京知青悄悄地藏在水井里面了,上哪儿找去?以后,2队每次再杀猪,事先,队长都要指指还活着东摇西晃的猪头,给我们知青敲敲警钟,别再动它的歪脑筋,想自己多吃多占!猪头,成了我们2队的一个典故。 
  我没有想到,二胖学到这样一手好厨艺。我们在2队的时候,二胖还小,他没有我们知青大,但和我们知青一起干活。在2队,他还有一个叔伯哥哥,我们管他哥哥叫大王,因为他长得比他哥哥矮一点,又胖一点,就管他叫二胖。前几年,二胖带着大王的儿子外出干活,给人家去安装电线,大王的儿子被电死了。后来,大王郁闷而死。虽然大王并没有责怪二胖什么,但毕竟是自己带着哥哥的儿子出去干活时电死的,大王父子两人相继而死,二胖心里更加不好受,闷在心里的一肚子心事无处排泄,就学会了这种厨艺,让心情释放在煎炒烹炸之中,这多少也是个转移。 
  由于队部没有厨房,二胖只能在自己家的厨房里忙乎,炒好了菜,再由别人(都是2队老人们的女孩子)端着盘子跑到队部里来,一个个接力似的。穿着花衣裳的女孩子们,端着盘子穿梭在二胖家和队部的土路上的情景,是道很好看的风景。我们只是见到二胖炒的一道道菜次第上来,却见不到二胖本人。大家吃得美,喝得美,开始招呼二胖,一定要把二胖给请出来,好感谢感谢他。一个女孩子只好跑到他家,把他叫了过来。一脸热汗珠子的二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干了几杯北大荒酒,不住地感谢大家的捧场。 
  1982年,我来2队那次,也是在早晨杀了一头猪,分在两家灶台前忙乎,男人们去接我,女人们在院子里摘菜洗菜、切肉剁肉,热闹得像过年。吃饭时候,聚集在一家,炕上、炕下、院子里,分别摆了几桌,里里外外,人头攒动的劲头,和现在没有什么两样,好像是在办喜事。只是那天多了这样一个小插曲:聚会到了尾声的时候,院子里传来粗葫芦大嗓子的一声喊:肖复兴呢?肖复兴在哪儿?声音还没停,人已经撩开门帘走了进来。是2队的车老板大老张。我坐在炕上,忙站起来叫他:老张,快过来,你怎么才来呀?他扬着手中的几条鱼,冲我说:听说你来,我一大清早到七星河给你钓鱼去了呀!这鱼还真不好钓,钓到现在,你瞧,才钓上来这么可怜的两条!说罢,他扭头出屋,给我炖鱼汤去了。那天饭桌上上来的最后一道菜,就是大老张的鱼汤,是鲫鱼,鱼不大,整条炖在汤里,浓浓的汤,炖得奶一样的白,里面有几个红色的小辣椒,跟小金鱼似的在游动,还有几根嫩绿色的香菜,绿得那样清爽。那真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道鲫鱼汤!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喝过那样美的鲫鱼汤。 
  那天的聚会,我请当时还留在2队的一个北京知青从家里拿来录音机,让每一个在场的老人对着录音机说上几句话,录了一盘磁带然后,我带回了北京。我把大家召集到我家,放给他们听。记得无论在北大荒录的时候,还是回北京放的时候,抽象的思念变成了震动的声音,让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情和感情,蹦出了声来,一下子那样的清晰,那样的近便,那样的可触可摸。无论录完的时候,还是听完的时候,屋子里都是鸦雀无声,能够听得见大家的心跳声。那时候,我还特意依此为素材,写了一篇小说,叫做《抹不掉的声音》。 
  一晃22年过去了。还是在2队,大老张不在了,好多老人都不在了,可声音还在,还是抹不掉;笑容还在,还是忘不掉。 
  大家已经吃饱喝足,饭桌上收拾利索。二胖累了,坐在一旁抽烟。新队长带着人把切好的西瓜和香瓜端了上来。场长开始登场了,他已经酝酿了老半天,要把这次的聚会推向高潮。他亮出了主持人的身份和气派:咱们的联欢会该开始了!首先,他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从建三江来的喜子,看到2队前的那条路还是原来的老路,愿意代表建三江管局出资10万元,修好这条路。回建三江,他就落实这件事!先声夺人赢来热烈的掌声,算是给联欢会的正式演出前暖暖场。场长接着说:30多年,咱们2队的北京知青没有回来了,得让他们先表达表达心意,演个节目!   
  有魔力的歌声   
  第一个节目,当然是得由李龙云的夫人新民来演,她原来是建三江宣传队当家花旦,当年演《红灯记》时,她扮演李铁梅,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她当仁不让地唱了一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惹得满场喝彩。 
  场长站起来兴奋地说:李龙云夫人刚才唱的戏,让我们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时代,那时候,建三江宣传队演《红灯记》,七星农场宣传队演《智取威虎山》,大兴农场宣传队演《沙家浜》。咱们2队的宣传队也是响当当的,当年打着红旗,在大兴岛各个队是闪亮登场!那时候,2队还自己的队歌,是咱们肖复兴写的吧?说着,他竟然背诵了起来,他的记性还真是惊人,那时候,他也就十来岁吧!知青的记忆,也烙印在他的心里,凝固在那段岁月里。如何评价那段岁月,是历史学家的事情,我是坚信,那是一段极为特殊的历史,含有现在就能够一眼望穿的致命的毒素,也含有多种现在一时无法辨别的微量元素和多种维生素,在解毒着我们自身,也营养着以后的日子。我们试图彻底斩断以往这段岁月的纽带,企图把它剁碎剁烂,统统地抛向遗弃的土中,让它尘埋网封起来,但这时候才会发现这条纽带原来是那样的富有韧性,是无法斩断,更是无法剁碎剁烂的。即使能够把它尘埋网封起来,它也不会如生物和人体一样在厚厚的土中腐烂,而还会在某种特定的时刻死灰复燃,重新唤醒生命。我不知道,这是知青的一种自我安慰,还是一种自我欺骗?是对过去的一种涂脂抹粉,还是对历史的一种有益的启示? 
  场长还在兴奋异常地喊:下面是不是由2队宣传队的知青出个代表,来演一个节目? 
  李龙云站了起来:我记得场长说的我们2队的那个队歌。那是肖复兴写的,后来由我们在内蒙的一个同学谱的曲子。歌词是这样的。接着,他背诵了一遍。他的记性也真好,比场长背诵得还要完整,可以说是一字不差。如果不是他背诵,我自己写的歌词,自己都不大记得了。这就是我写的歌吗?我都不大敢相信。但那确实就是我写的歌,我赖不掉,那首歌,就像印在生猪屁股上的龙胆紫的印章一样,印在我的也印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脸上和屁股上,告诉历史,也告诉后代,我们就是从那个年代里走过来的。无论那个年代是成全了我们,还是败坏了我们,我们就是从那个年代里走过来的。虽然走的姿势不那么好看,身上带着的也不那么好看甚至被污染了的痕迹,但我们就是这样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了今天。 
  李龙云拽起了我,对大家说:下面就由我和肖复兴一起为大家把这首歌唱一遍。 
  我们两人唱了起来—— 
  我们是劳动人民的儿女, 
  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青年。 
  革命理想鼓舞我们前进, 
  四卷宝书指引我们向前。 
  今天,我们像种子撒向在北大荒, 
  明天,鲜红的果实要映红祖国的蓝天。 
  前进,奔赴祖国边疆的战友, 
  前进,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青年! 
  歌声忽然像是变得具有了奇妙的魔力一样,让往昔的日子纷至沓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段岁月里了。我们竟然为自己的歌声而感动。歌声结束了,似乎还在回荡着,那一刻,歌声像是万能胶一样,弥合着现实和过去间隔的距离与撕裂的缝隙。窗外是绿色的植物,再远一点,是2队边上的白杨树,其实都不是原来的了,只有静静的太阳,还是那个太阳。那时,我们才20岁出头,可今天,我们都是往六张上奔的人了。 
  是的,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怎么样的难舍难分,分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我早早地坐进了车里,我害怕看到分别时候的眼泪。这样的分别,在2队我已经经历过一次。 
  车窗都敞开着,窗前挤满的是一张张的脸。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都在流泪,还在拉着手。车子驶动了,向前晃了一下,拐了一个很大的弯,离开了2队,驶上了通往3队的大道。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在车子后面一定还有人在跟着车跑,在落泪,在招手。来的时候那鞭炮的响声和硝烟,似乎还没有散尽,对比的感伤,让我一时无法接受。车子开得很快,似乎一会儿的工夫就开到了3队的道口,再往北一拐弯,就要开往建三江去了。2队,很快就是尘土飞扬中消失了影子。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远处只有那一片白杨树绿蒙蒙的影子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惆怅和忧伤。我就这样离开2队了,我渴望回到的2队就这样离开了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回头看它一眼?千里万里的赶到这里来,为了什么?一路上,这个问题,总是在困惑着我,我总是在问自己,又总是回答不出来。其实,我早已经过了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年龄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还能够再来2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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