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

第20章


他想复仇的那位将信上交头头的姑娘,是住在另一间屋里。至今,那位姑娘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早已结婚有了孩。她会和我一样,找个机会专程来一趟黑龙江边,并在偶然之间想起那封夹有普希金诗的信吗?她会想起那个写信的小伙子,和那个代她受过而无辜死去的女班长吗? 
  如今,我站在黑龙江边,没有了冰块的冲撞,没有了激扬起的浪花冲天,午后的阳光温煦地照着江面,对岸的村落和树林也平静得如同一幅俄罗斯巡回画廊派的油画。谁会想到30多年前就在江边不远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曾经有过比战争还要恐怖而可怕甚至更刺激人心的枪声呢?时间在流逝,而一些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超出时间之流,礁石一样,矗立在我们的面前,并不因水的流逝而消失。相反,水流走了,哪怕流光了,它们还在,还矗立在那里。我们常常会感慨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感慨我们在该读书的时候,失去了读书的权利;我们在该谈恋爱的时候,失去了谈恋爱的权利;甚至在该玩儿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旅游这个词,我们只会拉练。 
  有些记忆是苦涩的,甚至是痛苦的,但不因苦涩和痛苦,在甜蜜的新生活中,我们就觉得它们不合适宜或有碍观瞻,而应该把它们忽略掉或忘掉。在摧毁旧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常常容易做到出奇的一致,而让新的历史有着各自爱好的偏移,将过去的记忆删繁就简成为了一种缩写本。在此次重返北大荒的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问这样一个问题:在北大荒,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当年一共死了多少名知青?还存有他们的具体名册没有?但我一直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即使在正在筹备中的北大荒博物馆,我问起这个同样问题,也依然没有答案。 
  我一直这样以为,知青之死,在北大荒有这样几种类型:一种是如我们队的李玉琪那样因公牺牲的英雄,一种是如3队刘佩玲那样忍受不了寂寞与不公正折磨的烈士,一种是在意外事故中或因疾病致死的默默无闻者,一种是莫须有罪名屈死冤死的无辜者,还有一种就是因种种原因而寻短见的自杀者,比如这个因爱而拉响手榴弹死在黑龙江边的知青。也许,我们更容易记住英雄,而容易遗忘后面的几种死者,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没有错的。因为记忆从来都是有选择性的,人心也总是向阳花木易为春地向着时代的英雄,我们确实应该记住他们。但是,我们同样不应该忘记了后几种死者。无论什么样的原因,他们都是死在北大荒,死在那个时代。如果我们真的想知道北大荒那块土地所含有的成分,想弄清楚北大荒那块土地如今或丰富发展或水土流失的变迁史,想探溯那个时代的跌宕起伏命运沉浮的知青史,我们就应该记住他们。历史,需要恢弘的手笔,也需要细节,就像北大荒这里有参天的大树茂密的原始森林,也有矢车菊和达紫香这样的自生自灭的花草,不应该因为他们只是自生自灭,我们就可以随意或无意地忘记他们。 
  但是,谁还会记得他呢?一个仅仅20来岁的小伙子?一个仅仅因为爱一个姑娘和爱普希金的诗就死掉的小伙子?还有那个代人受过无辜而死的女班长?也许,她才是更加的冤屈,到死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没有接到过一封情书。 
  我真的不知道。黑龙江水平静地流着,我再也看不到在初春时节它开江时,冰块冲撞着冰块那万马奔腾的壮观场面了。     
  一场乌原始森林大火的逃生者   
  最恐怖的大火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绿色的路牌上指示着,往西是银川,往东是抓吉。这样的路牌,在公路上常常可以见到,谁也没有太注意,只有妻子探出车窗的头稍稍地动了一下,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抓吉?显然,这个抓吉的地名,像针刺了她一下,似乎不敢完全地确定。她问司机:这个抓吉是原来东方红农场在的那个抓吉吗?司机肯定地告诉她:是,就是那个抓吉。然后就打了一下方向盘,把车一弯,从主路拐到了往东的土路上。 
  妻子显得一下子激动起来,连连问司机:您这不就是往抓吉开吗?咱们真的能够路过抓吉呀? 
  司机告诉她:没错,咱们必须经过抓吉镇,然后才能够到乌苏镇。 
  这是我们的行程,到乌苏镇看乌苏里江。那里有东方第一哨,是祖国最东北角的边防哨所。那里也是最先能够看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妻子有些情不自禁地对一车的人说:我刚来北大荒的时候,到的就是东方红农场一队,就在抓吉! 
  司机回头告诉她:待会儿就路过你们东方红一队。 
  她没有想到,今天的行程中竟然有这样的巧合,让自己和青春相逢一把。此次重返北大荒,因为抓吉这个地方太远,远得到了乌苏里江江边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小镇上了,怎么可能去那里呢?她是想都没有想到能到这里来。这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想,得来全不费工夫,让抓吉一个跟头似的就跌进她的怀中。 
  这时候,车行进在漂亮的林间小道上,两旁的小白桦,夹道次第迎来,一株紧接着一株,密密实实,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树干并不粗,也不高,却是那样的清新爽目。天虽然有些阴,但白桦树洁白的树干,还是明亮得闪着光,亭亭玉立的姿态格外的秀气。迎风摇曳的叶子,迎着光的一面,被树干映得泛白,背光的一面,绿的特别明朗。在此次重返北大荒一路几千公里的路途中,这是我看到的数目最多也是样子最漂亮的白桦林了。可是,妻子却说:原来的树可比这多多了,也好看多了!就是这路和原来的差不多,还是土路,一下雨,翻了浆,根本没法跑车。那时候,我们只有用拖拉机拉着爬犁出来办事或买东西。就是拖拉机也打误。有一次,拖拉机在泥地里趴了窝,你不知道,以前这里的林子里有许多沼泽地,拖拉机趴了窝,越动陷得越厉害,一点儿办法没有,只能等再来一台拖拉机帮着把这台拖拉机拉出来。那天,我们就在这路上,缩在拖拉机里等了整整一宿,连拖拉机都不敢下…… 
  说起以前的生活,她来了情绪,兴奋地站了起来,和大家讲起她的东方红农场。那是当年祖国最东北角的农场了。 
  1969年的春节刚过,她和几个同学从友谊农场来到了这里。那时,王少白带领大家向荒原进军,从各个农场抽调人马组建新的六师,浩浩荡荡开了进来,像突然的入侵者一样,进军到了这里的深山老林。那是建三江的腹地了,紧紧挨着边防线。东方红农场就是这样新建的农场,东方红一队就是这样新建的开荒点。那时,这里除了抓吉镇和乌苏镇有少数当地人和几个温州知青之外,几乎荒无人烟。也许因为太荒凉了,这里倒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童话世界。特别是冬天,这里是真正的林海雪原。白桦林是那样的高,那样的密,高得像是和天连在一起一样,密得像是根本走不到边似的。皑皑的白雪厚厚的有腿那么深,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跳跃在雪上,映得雪像是染上了一层绿色,特别的明快。偶尔能够看到从林子里窜出的小松鼠或狍子,一串串小脚印印在雪地上,花瓣一样像串起的一个个花环。 
  这样美丽的童话,注定是长久不了的,只能在森林里自生自灭。春天来了,白桦树叶绿了,雪开始融化了,一片片金黄的蒲公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但灾难来临了。 
  那一年的4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我永生难忘。那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恐怖的大火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全车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绝无仅有的奇迹   
  那天中午,我因为在林子里抬木头压伤了肩膀没去干活,我的一个好朋友肚子疼得也没有去,我们两人正好做伴躺在帐篷里休息。正聊的高兴呢,就听到一声变了调的喊叫,像伐倒的一棵大树似的压进帐篷里来:“不好了,大火烧过来啦!”是我们杜队长的声音,他牙疼得脸肿了好几天,那天中午,大夫来给他拔牙,拔牙之前他出去方便一下,一走出帐篷看到东南边的天都黄了,马上意识到老林子那边的荒火烧过来了,也顾不上牙疼了,一边向帐篷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大家快出来呀!大火烧过来了!……”我穿上鞋钻出了帐篷,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森林大火冒着浓浓的黄烟,铺天盖地的从四面八方朝我们的驻地压了过来。我们驻地两个帐篷就建在林中的一块小高地上,帐篷左侧的一个小棚子是伙房,帐篷前坡对面大约50米的地方有两个油罐。关键是这两个油罐,火要是烧到油罐,油罐一爆炸,后果不堪设想。几头平日里四处闲溜达的老黄牛“哞哞”地叫着,恐惧万分地直往两个帐篷之间钻。所有留在家里干活的和我们两个病号一共十几个人都吓傻了眼,不知所措地站在帐篷前。我当时心想:完了,我们肯定没救了。跑,火从我们的后面追过来,我们跑得过它吗?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这时候,只听杜队长一声喊:“快回去拿脸盆、拿水桶……救火!”我们一个个下意识的箭步冲进帐篷,拿起脸盆跑了出来,跟着队长舀起了帐篷边泡子里、草丛里、草墩之间的水向火泼去。幸亏开春雪化之后雪水积满这些地方,不过心里却想,这么大的火,就我们这十几个人,能救得了吗?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