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

第22章


那天,因为太晚,他儿子没有去地头找他,第二天找到他告诉他后,他再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大兴岛了。他把儿子好一通责骂。 
  他已经70多岁了,牙都快要掉光了,木刻似的皱纹深深地爬满一脸,瘦削的身子,像是一只枯叶蝶一样,瘦得让人心痛。不过,他告诉我,他的身体还不错,要不也不能那么大年纪还睡在地头的窝棚里看青,一个人侍弄那么多亩地的庄稼,闲暇时,也会和老伙伴们一起唱唱京戏。 
  晚饭前,他就来到了宾馆找我,一直坐在我的身边,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我记得以前他是抽烟的,而且抽得挺厉害的,现在他不抽烟,也不喝茶,就那么静静地听别人讲话。灯光的暗影里,他像打坐入定了一般,那样的安详,瘦削的剪影贴在了白墙上。 
  一直到要吃晚饭了,他对我说:你去吃,我在这里等你。我拉着他说:走,一起去吃!就把他拉了去。在饭厅里,他坐在我的旁边,他的旁边坐着建三江管局的局长,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我向他介绍着赵温,告诉他这是我们大兴岛2队的一个老人,我们的感情很深。他很 
  热情地微笑着冲赵温点点头。赵温有些木然,没有什么表情,岁月让他久经沧海难为水,对于当官的有一种本能的疏离和拒绝。虽然一直是他手下最基层的兵,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面。这也是可能的,1982年,我来建三江的时候,是当时的党委副书记孙英接待的我,临告别的那天,是另外一位局长出面宴请的我。22年来,建三江走马换将很多,这是新的一任年轻有为而且英俊的局长了。 
  我看见喜子坐在旁边的另一张桌前。我猜想他大概是有意躲开我,并不仅是因为一个局长一个副局长要分开两桌坐,出于礼貌的安排他才坐到了那里。本来就是知青的聚会,民间性的色彩,没有利害关系,没有等级差别,也没有所求或所应,便也没有那么多现在官场和商场上花样繁多的讲究。 
  昨天晚上的饭桌上,喜子和我挨着坐在同一桌,快要散席了,我刚想走的时候,喜子突然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晃晃悠悠地指着我,对我说道:肖复兴,我告诉你,3队那个老孙的老婆子什么都不是,别看你为她哭,你看她家弄的那样子,鸡食都上了锅台……我知道他是喝多了,他手里握着的酒杯还在不停地晃,酒都晃洒了出来。但是,他的这一番话,还是让我惊愕,并把我惹火了。我走到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话,问他:那我倒想问问你了,你是什么?然后,我转身就走了。 
  今天,也许,喜子是对昨天酒醉之后说的话有些后悔,不大好意思了,坐在一旁去了。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和他说几句话,毕竟明天一清早就要离开这里了,而他是我在武装营时的老朋友,是我们看着长大起来的孩子。但是,昨天他的话实在让我生气。无法原谅他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他亵渎了我和老孙老邢之间的感情,更在于他在2队也是和他们一起在艰苦的日子里走过来的,又是和我一起到3队看望了老邢家那真实的情景,知道我和老孙一家的来龙去脉,为什么没有激发起他对老孙逝世后老邢孤苦伶仃一个人的同情之心和关切之情,相反会冒出那样的想法,竟然说人家什么都不是?想要人家是什么呢?是个有级别有官衔的大人物?是个有鼻子有眼的英雄模范?为什么我没有看到老邢家的鸡食上了锅台,而他偏偏看见了?是我的眼睛视而不见,还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真的,我无法理解,便也无法原谅。 
  不过,说心里话,在我的眼里,喜子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在武装营当警卫员的时候,我们在一铺炕上打过滚儿。那时,他也就是十七八岁,甚至还要小,天天跟在教导员营长屁股后面,像个跟屁虫似的,那样的天真顽皮。况且,昨晚,他也是喝醉了,酒精燃烧,让他忘乎所以,也就满嘴地跑火车了。我在自己的心里给自己、也给他都留下了一个台阶。如果他端着酒杯过来,说一声昨晚喝高了,什么也不用再解释,然后和我碰个杯,也就算了。谁也别要求谁,每个人都有着各自做人和做事的标准和底线,站在不同的位置、角度和场合,心里的话和嘴上的话,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都不能要求那么一样一致。 
  告别的晚宴到了尾声,喜子始终没有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就这样散了?要不要有个告别的话和哪怕那么一点的意思?我发现喜子的眼神有时向这边扫过来,似乎和我一样,也是在犹豫不定。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我主动一些吧,就端起了一个杯子,往里面斟满酒,站了起来,向喜子走了过去。   
  最后的晚餐不欢而散   
  他看见我过去了,显得很高兴,端起酒杯,也站了起来,迎着我笑了起来。如果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把杯中的酒干了,也许一切都真的一锅糊涂没有了豆,也就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结束圆满得花好月圆。 
  我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喜子,明天我们就要走了,我先敬你一杯。我知道你从2队从大兴岛调到建三江,为建三江的建设立下过汗马功劳…… 
  开头的这样几句,他静静地听着,很高兴,很受用,没有说话。 
  我接下去的话,立刻让他的脸上变了颜色。我说:临走了,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这话是对你说的,也是对我自己说的,别忘本,甭管当了多大的官,别忘了我们都是从2队从大兴岛那里走出来的。那些现在还在那里的人,他们确实是什么都不是,他们就是最底层的老百姓,你还想让他们是什么呢?你别不高兴,听我把话说完,我刚才说了,问你的这些话,其实,也是问自己的话,我们都应该提醒我们自己,不应该忘本,不应该忘了他们! 
  我只想着我把心里的话倾诉完,一时没有注意到喜子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更没有发现他今天已经又是喝多了,酒精再一次让他没有克制住自己。只见他把酒杯“啪”的一下摔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说了一句:你这么说,我不跟你喝了。然后就控制不住地骂了起来。 
  我也火了,要和他争吵。赵温也腾的站了出来,指着喜子骂:你是什么东西!一下子,场面乱了起来,人们赶紧把我们拉开,把我推走,一直推到餐厅的外面,拉到宾馆的房间里。很快,局长跟了过来,很客气地一个劲儿劝解着,不住地责怪喜子又是喝多了。 
  晚宴不欢而散。 
  那一晚,正是立秋,夜风吹来,有些萧瑟,下弦月久久没有升上来,也没有见一颗星星,夜空一直很暗。李龙云、老朱和佩莉,分别过来好心地劝我,我的心里始终难以平静,最后的晚餐是这样的收场,不知道是我的做法多此一举,还是命定的在劫难逃? 
  过了一会儿,孙英来了,因为宾馆里的热水器出了毛病,她来带大家出去找个浴池洗澡。我本不想去的,她热情相邀,让我不忍驳了她的面子,我知道她的好心。 
  我一直想和孙英聊聊,但失去了机会,明天就要走了。同为知青,我一直都非常的敬重她,从1968年到1976年,北大荒共有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全国各地知青54万人,建三江有4万人,其中北京上海的知青各有1万人左右。如今,知青大都返城,云散星去,留在建三江的北京知青只有几十人,上海知青大约有100人。孙英就是现在还留在这里的100人之一,这也就是我一直非常想和她聊聊的原因。因为并不是每一个知青都能够选择她这样的一条路的。尤其是绝大多数知青离开了这里,而她还在坚守着,这会像是面对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大厦如今却是一片瓦砾一样,内心的滋味该是非常复杂的。 
  她是上海人,曾经是我们知青的典型。我们在建三江的时候,她是以苦干出名的,成为了建设边疆的典型;后来,她嫁给了当地的一名青年,成为了扎根边疆的典型;粉碎四人帮,她成了被清查对象,又成为了一个反面典型。命运浮沉,生命跌宕,她依然故我,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北大荒,比起我们这些飞来飞去的人来说,她是真正的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北大荒的人。 
  1982年,我来建三江的时候,她是建三江管局党委的副书记,那次,是她接待的我。现在,她是建三江管局的工会主席,还是她来负责接待我们。大概她自己就是知青吧,所以凡是来知青的话,都是她的活儿。她也非常高兴知青回来,她本来就是个热情的人,也是认真而执著的人。她的孩子已经回到了上海工作,去年结婚,她希望孩子能够到北大荒来,来一个旅行婚礼,孩子真的来了。她陪孩子在建三江转了一圈,她并不想让孩子认同自己,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标准和系统,她只是想让孩子看看伴随着他的母亲从青春走到现在的这块土地,感受一下他的母亲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一个人的青春在那里,一个人的爱情在那里,一个人的家在那里,一个人的事业在那里,那里就是她或他的故乡,就是她或他灵魂的归宿。年轻的时候,灵魂中充满风暴,现在,风暴平息了,一切化绚烂归于平淡,灵魂安详,和北大荒的这片田野一样,平畴万里,一片宁静。 
  走出宾馆不远,路灯就没有了,通往浴池的夜路很黑,也很静,静得仿佛是远离尘嚣超尘拔俗的世外桃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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