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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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羡余眼睛看着屏幕,伸过手拿起了牛奶,她笑了下:“这些人怎么说得好像他们在现场看到了谢申杀了盛晚一样,可是明明他们能看到的就只有媒体记者的二手新闻资料。”
    苏予轻轻地吹了下牛奶,有些烫,她低眉喝了口:“是啊,其实现在主要是网络媒体发达,不少自媒体公众号为了迎合群众的兴奋点,写了煽动性很强、带了强烈私人情绪的文章,事实上,他们对案件和法律根本就是一知半解,文章中明晃晃地充斥着他们想写爆款文章的渴望。”
    “说霍燃违反了律师法就更可笑了,网络媒体上多的只知道几条法条、看了几部律政剧,就觉得自己是法律专家的人了。”
    两人正说着,办公室的门又被人推开,进来的是陆渝州,他手里拿着一杯热咖啡,挑眉道:“因为大家已经先入为主接受了自己认定的事实,他们追求的根本不是公平,他们需要的只是无时无刻无条件偏向他们的公平。”
    苏予在微博上浏览了一会广场新闻,微博上无一例外充斥着对公平正义、对律师的嘲讽和辱骂。
    林羡余也看到了,她眼睛弯弯:“这个人留言说,霍燃毫无底线地为谢申减轻罪刑,已经不仅仅是不择手段地赚钱了,更是为了出名,但凡有一点点良心的人都不会去接这种活,这个律师的吃相也太难看了。”
    “那肯定还有人说,接这种案子的律师就算出了名,得到的也只会是骂名。”陆渝州懒懒地勾了勾唇,他很懂网民们的套路,喝了口咖啡,因为刚从室外进来,手指冻得有些红,“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生活本来就是艰难不公的。”
    “我昨天还看到一篇微信推送,说霍燃不仅没有社会道德,还没有职业道德,他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律师法。”林羡余的语气很淡,却又充斥着淡淡的讥讽,“更可怕的是,评论下居然都是支持他的,那个博主在文章中也说了他对法律也是一知半解,我气不过,就留言说他的确是对法律一知半解,所以才写得出这样无脑带节奏的文章,你猜他回复我什么?他说——所以他们这些平民的诉求就该被diss了么?”
    林羡余的话音刚落下,陆渝州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这也太搞笑了,他怎么回复得像是个暴民一样?还挺会乱扣帽子的,求他别说自己是平民,他就是一法盲。”
    “他说律师这个职业该接受监督,他只是行使他作为公民的监督权,所以才说霍燃违背律师法。”
    苏予放下杯子,失笑:“律师的确可以接受公民的监督,在有确实、可靠又充足的证据下,那叫监督;在没有任何可靠证据,只靠一篇文章的随意扭曲和自以为是的猜测下,那叫污蔑。”
    “还有不少人觉得,明明真相已经那么清楚了,就是因为律师的搅和,才让真相更加扑朔迷离,他们还在文章中冠名堂皇地告诫所有律师要以事实为依据呢。”
    林羡余抬眼笑看陆渝州:“真相哪里清楚了,只是民众自以为他们得到的是清楚的真相。庭审之前,我们能得到的大部分都只是片面的信息,而大部分人能得到的甚至只是媒体选择性传递出去的信息,是经过媒体加工的、媒体想让他们看到的‘真相’,这些‘真相’甚至都没有可靠的证据支持,但偏偏能让受众先入为主,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开始沾沾自喜,甚至信誓旦旦地说,如果自己是谢申的律师,一定不要钱也不要出名,只为了还给世人一个公道,问题是——他们连什么才是真正的真相和公道都不知道,只一昧愚蠢地相信自己的毫无证据支撑的猜测。”
    “而且大部分人对以事实为依据的‘事实’也有所误解,这个事实并不是大众心中认定的所谓事实,而是有肉眼看得见的证据证实的事实,他们太唯心主义了,比方以往的所有案子,他们就只听被害人方的猜测,不看是否有证据,不看是否有隐瞒,就下了论断,被告方就是杀人犯,就该被判死刑。”
    苏予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她就听到了办公室门锁又被拧开的声音。她顺着声音看向了门外,先是霍燃修长笔直、骨节分明的手,然后才是他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孔。
    苏予睫毛动了动,她还在思考刚刚的那些对话。
    她试着把自己放在了对方的立场上,放在了普通网民的立场上,她有些心不在焉:“其实,也能理解他们,他们的价值观都很朴素,没有系统的法学思维,他们习惯性地就以为学法律的人就该代表他们心中的正义,却没有想过,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对正义的定义,那么谁的定义才是真正的正义?而且他们认定了检察官查到的就是绝对真相,法院提供的卷宗就是全部的真相了,他们没有想过,检察官也会因为工作的各种原因,或失误、或故意,而导致结果偏离了真相。”
    霍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苏予的面前,他微微俯下身,乌黑的眼眸里,有浅浅的笑意荡漾开。
    他能很明显很明显地感受到,苏予的变化。
    他在她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他的倒影,对着她的视线,低缓地补充道:“而且,没发现网络上的评论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几条么?——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正义会迟到,但不会缺席;善良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律师不代表正义,律师只是一种职业,律师就是为了钱……那些声称着自己代表公平正义的人,却连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都要抄袭复制其他人的话,连花点时间组织一下自己的语言都不肯,只想着抢占热门先机,发泄内心不为人知的阴暗情绪,享受点赞和被人捧在道德制高点的优越感,你觉得他们会愿意花时间去思考什么才是真相么?什么才是证据么?”
    霍燃毒舌起来,是不会太给人留情面的,有时候他的语言就像是一把凌厉的刀,毫不留情地割破了辛苦维持着的表面,露出了血淋淋又难堪的一幕。
    他眯了眯眼眸,直起身子,淡声说:“或者准确地来说,只会在网络上发泄无脑情绪、没有自己思想、复制粘贴他人话语、盲目跟风的人,大部分都没怎么读书,属于无知的人群。”
    霍燃走到了办公室的白板前,他随手拿起了一支黑色的笔,摘下了笔盖,在白板上写画了起来。
    先是一个坐标,然后是一段曲线。
    横坐标代表知识储备,纵坐标代表自信程度。
    他的眼睛淡淡地盯着白板,开口道:“这是达克效应图,这一张图足够说明,一知半解的人,最自信。”
    他的笔在图上圈出了最高峰,“这是愚昧之山,人处于这个状态的时候,知识储备属于半知半解状态,却偏偏自信达到了巅峰,甚至会产生一种全世界我懂得最多的错觉。很可惜,大部分人都处于这个结点。”
    他接着圈出了最低谷,“这是绝望之谷,如果人一直都不停止学习,随着知识储备的增加,人对自己的自信会降落到了低谷。”他的笔顺着二维图的弧度慢慢地往上扬去,“继续不停止学习,然后自信才会和知识储备成正比状态。”
    苏予靠着沙发背,勾唇笑着,眼尾轻轻下落。
    陆渝州挑了挑眉:“阿燃,你这是鄙夷了一大个群体啊!”
    霍燃眉心动了动。
    林羡余眼睛一亮:“这个图不错,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对法律和真相一知半解的时候,一大部分人却都对自己的猜测、逻辑思维和认定充满了自信,只相信自己的猜测,他们甚至可以充满自信地说出——我虽然对法律不懂,但我有我正确的逻辑和价值观,我觉得xxx应该判死刑,xxx肯定杀了人。”
    陆渝州噗嗤一声,被逗笑了。
    苏予静静地想了一会,低声地说:“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就是杀人偿命,没有法学思维逻辑的人、甚至很多法学大家都对死刑表示赞成。”
    陆渝州忽然想起实习的时候,霍燃和他去做了法律援助。
    陆渝州:“对着成年人我们还能说出一大堆大道理怼死那些法盲,但好几年前,孤儿院一个小孩冲上来问我和阿燃问题,我们那时候正下乡做法律援助呢,那个小孩瞪着我和阿燃,很愤怒地质问:律师为什么要替坏人辩护,他的爸爸被人杀死了,却因为有律师的存在,那个凶手没有被判死刑。”陆渝州顿了顿,“那时候我还真被问倒了,都不知道要怎么跟那么小的小孩讲,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
    陆渝州的目光带着揶揄:“但偏偏阿燃很认真,虽然他也只说了一句话。”
    苏予抬起眼眸,睫毛轻轻颤动。
    她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这也是霍燃一直坚守的准则,律师站在法庭上,就是为了尽可能地保证无辜者不会蒙冤,有罪者罚当其罪。
    民众心里的判定和真正的真相没有半点逻辑关系。
    不是民众以为的就是真相,民众觉得荒谬的就是谎言,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所谓的民意就是社会的倒退,社会完全地回到了古希腊处死苏格拉底的大众审判时期,谁的票少,谁就是应该被处死的罪人。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依靠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证据来证实。
    想到这,苏予浅浅一笑。
    她做检察官的时候,很多时候认定对方律师作伪证,撒谎,为了辩护不择手段,其实都没有什么可靠的证据,大部分是因为对方律师和自己持不一样的观点,对方律师的辩护理由在自己看来格外可笑,对方律师和自己站在了对立面,并驳倒了自己的论点。
    人类的复杂性决定了真相的扑朔迷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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