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方丈

第65章


公主强抑着从骨子里涌出来的一阵阵冷意和颤栗说。 
  “施主请讲。”慧忍望着公主苍白的脸和哆嗦的嘴,心里一痛。 
  “法师,一个人若果然得悟,便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从此得六根清净之自在、脱六道轮回之苦海。若故作玄虚、矫情清高,甚至连故人都不敢相认,是否也是一种执着和痴妄呢?”公主紧盯着慧忍的眼睛问。 
  “阿弥陀佛……施主。”慧忍急忙阖目念佛,抚弄佛珠的手却分明有些发抖了。 
  贺公主咬住泪:“周大哥哥!我不是你的什么施主!我是你一奶所哺的妹妹,心心相许的亲人!你若真能放得下我,今天就请当着佛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说你从今往后不管我宇文贺是死是活,是殉情还是远嫁,你果然真能不痛不苦、无惧无畏、不惊不怖、无动于衷的话,从今往后你尽管为你的佛祖静心修信;我就去为我父皇的一统王业北上和亲或是南下联姻,以我一人之躯去换取突厥或是南陈的数十万兵马箭弦,从此无论是死是活、是伤是残,宇文贺决不再牵累你修行和尚半分了!” 
  贺公主再也忍不住泪水的汪洋恣肆、喷涌而出了。 
  慧忍脸上那超然的微笑一下子化为无法遏抑的悲怆,刹时间断肠裂肺的痛楚袭上身心。他当然清楚这个贺妹妹,凭她的性情,一旦心生绝望,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去走另一条“苦修”之路,做另一样的“头佗僧”,或者更甚……   
  少林方丈(第二十五章)(2)   
  他一面竭力遏抑着巨大的痛楚,一面默诵佛号强令自己不为所动。可是,他的嘴唇和两手却开始拚命颤抖起来。这时,他见满脸是泪的公主转过身去,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佛像前流泪呜咽道:“佛祖在上,弟子宇文贺不敢打妄语,纵然佛祖在我翰成哥心里,翰成哥也仍将永在宇文贺梦中。此生非我翰成哥誓不嫁二人,若宇文贺冒犯亵渎了佛祖,请佛祖让我一人下地狱受尽诸苦,不关我翰成哥半点罪过!” 
  慧忍直觉胸口如同万箭乱攒般痛楚!公主如此执着,他又如何能真的净下心来修持?然而他清知自己和公主之间隔着一条根本无法逾越的天堑,与其执着不舍地等待大祸临头,到最终再累及众人,何如此时咬紧牙关、硬起心肠,也好让公主早些死心,早些解脱这爱别离和求不得的双重苦难? 
  慧忍忍痛暗自思忖,如何说话才能使公主不致太过绝望而自伤,又不令她因依旧心存幻相而更加痴迷? 
  “公主,慧忍既已皈依佛门,岂敢再挟儿女私情?公主若如此相逼,慧忍一人生死实不足惜,只恐最终祸及佛门。所以慧忍无奈之下,也只有以自裁而了却俗身肉体,从此断踪灭迹。若公主能为佛门和慧忍俗家父母安危所虑,就请公主暂回宫中,也好容慧忍从长筹划。” 
  公主一下子惊呆住了! 
  “了却俗身、断踪灭迹”,这是她万有料到的结果!她当然不想佛门寺院和奶娘一家子因自己的原故致祸,更不愿逼得翰成哥身灭形遁! 
  可是她也决不愿就此罢休。独自流了半晌泪,咬着牙说:“翰成哥,妹妹听哥哥的话就是了。妹妹这就下山回宫去,但也请哥哥记住妹妹的一句话:无论哥哥是出家还是出走,也无论哥哥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身灭还是形遁,是死还是活,贺妹妹永远都会等着哥哥、陪着哥哥的……” 
  公主离开寺院后,慧忍虽连着几天入定禅坐、静心观息。可是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真正入静。而且每每念及公主便满心痛怜如搅,末了竟至昏倒在寮房。 
  醒来后,他听师兄师弟们说他竟然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师父一直都是亲自守在他身边,亲自为他煎药喂服、发功扶气。 
  望着越发显得苍老清瘦的师父,慧忍不觉潸然泪下,心内涌过一阵一阵的感念之情。回想从自己最初入寺学艺,到整整四年中师父对他格外付出的心血和教诲,及自这次重皈佛门,师父以一介伤残之躯的年迈老人,竟然通宵达旦地守在自己的病榻前,又是亲自煎药喂药,又是发功理气的,即令生身父母也不过如此。复念及自己命途如此,竟是既难入俗做人,也难安心做僧了…… 
  大禅师从外面回来,走到慧忍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徒儿,其实修佛信佛,不过是我佛弟子得以乘坐佛法之舟渡越漫漫苦海的行程罢了。在未达彼岸的途中,风浪之苦、颠宕之痛自然要折磨扰困我等凡心肉体。也只有那些经得住诸多劫数苦难,坚心修信者,最终方能得证菩提而达极乐佛境。” 
  “师父,弟子此生只怕难以真正放得下贺公主,只怕最终会辜负师父,也难达极乐彼岸了。如今弟子一人难脱苦海事小,弟子只担心长此以往,不仅会害苦了公主和徒儿生身父母,也会连累佛门和公主的胞兄母妃,这般漫漫苦海真不知何时才能修渡彼岸?请师父指点迷津……” 
  “徒儿今世合当有此苦劫。”大禅师阖目道。 
  “弟子愚钝,请师父略述一二。” 
  “此生,你注定与红尘凡世有缘无份,而最终得证圆觉的机缘却恰恰只在红尘世间、沙场阵前……”师父似在梦中呓语般。 
  慧忍惶乱不安了:“师父,若弟子此生注定不能和公主团聚,弟子决不想再回红尘凡世受此裂心无妄之苦了。求师父指点迷途,弟子情愿一生一世守在寺中敬奉师父,一生一世清清净净地修行持戒,赎尽前生、得证圆满。” 
  师父阖目道:“不久将来的那场大灾厄,佛影潜形,佛音喑寂,那时你还必得重返俗世,为我佛道场的重新弘扬而造化机缘……” 
  慧忍禅悟着师父话中的玄机,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一切皆是定数,非人力可逆转。看来他能做的只有强令自己克制痴妄,清静神志,勘破幻相,一心修持,以期最终能够度公主,度自身,度众生…… 
  而师父的谶言中,慧忍唯有一样尚未悟透,那便是“不久将来的那场灾厄后,佛影潜行,佛音喑寂”究竟指的什么?是天火还是地震?是人为还是神力?还是注定的劫数? 
  慧忍开始潜心入定后,渐渐觉得已感觉到了佛那安祥温暖的气息,感觉到了它对苦难众生无所不在的关怀和抚慰……此时,慧忍便觉得自己疲累焦灼的身心沉浸于佛法清凉如水的温润安抚中,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自在、宁静和满足…… 
  然而,贺公主的影子仍旧还会不时萦徊浮现于他的面前,侵入他的梦境,心底深处对她的那份牵挂仍旧难以割舍得尽。为了这份情缘,他还是情愿饮尽天下苦难,只要最终能有和公主相聚的一天。 
  他求师父为自己廓清迷惑。 
  “慧忍,当年达摩祖师整整面壁九年方才得悟证果。若解脱轮回、成佛得道那般容易,一经剃度,一入佛寺便真的就能六根清净,很快就能超脱五苦轮回,何说修持?何来禅悟?修佛,实在是遁入易,修持难;有所悟易,彻悟难啊。”师父道。   
  少林方丈(第二十五章)(3)   
  慧忍阖目禅悟久久。 
  自太子两番率兵长途跋涉,先后靖定突厥和吐谷浑之乱,边鄙平静,大周国外交内睦,着实休养生息了一段日子,也积蓄了一定的国力后,武帝决定一举实现他举兵灭齐的雄图大业了。 
  是时,大周派往北齐的密探频频传报回来—— 
  北齐天象出现异兆:皇城邺都上空,连着几夜有巨大慧星坠现。青州等数州数月未雨,出现罕有的亢旱,饿殍遍野,人相食……齐国太子继位后,纵其所欲,骄奢淫逸,盛修宫苑,穷极壮丽,百工土木,日夜不息,夜则燃火照作,寒则以汤为泥…… 
  新宫方成,又凿整座西山屏障造释迦大像,一夜然油万盆,巨光照天,光映皇宫……后宫宠姬宝衣玉食,竞奇赛艳。珠翠垂地,罗绮铺床…… 
  皇家如此,把持齐国朝政的“朝中八贵”,个个也是饕餮放横、贪婪无度之辈。上行下效,下面各州郡县的地方官吏对百姓更是恣意榨取、层层盘剥。皇家的奢华,官吏的贪腐,赋役如虎加上天灾人祸,民间更加生计艰困、怨声载道…… 
  如此种种,看来,称霸北方多年的北齐气数要尽了! 
  遥想太祖当年以一州之地,君臣一心,克精励治,对北齐和南梁边地不断伐兵攻城,最终与北齐并雄中夏。后来又经过多年的养精蓄锐,大周国盘马弯弓以待发,而今,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一举灭齐的时机终于来到了! 
  武帝召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将军于正武殿前,豪气干云地宣诏:朕自亲揽万机以来,一直欲图东讨。伪齐涂炭百姓、滥杀忠良,天命运数已尽。大周当替天行道、一举灭之。朕将招揽天下壮士,训练三军,讲武赛骑,待明春黄河冰化,朕亲率六军、数道出兵、水陆并发、直捣齐境,诸公以为如何?” 
  众将群情激昂,三呼万岁。呼声如潮如雷,偌大的正武殿回声久旋。 
  武帝令内史即刻拟旨,诏告在大周境内各郡府州县和王公封邑地,储集粮草以备军需,同时加征兵役十万,补充分编到水、步、骑三军中,教习演练,准备发兵。 
  孰知,当朝廷加征兵役的诏布宣发下去以后,各州府县竟然相继有奏表上报朝廷:俱言各地可征集的青壮丁力严重不足,实难完成朝廷诏征的定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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