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大学

第26章


蒋梦麟生于1886年,从小基本上受的是西化的教育,少时进的都是教会学校,留美近十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和教育学博士,还是哲学家、教育家杜威的学生。他们两位都是以教育为志业的,都做过北大校长、教育部长。生于1890年的竺可桢从小接受的基本上也是新式教育,先后在复旦公学、唐山路矿学堂学习,留美8年,获得了哈佛大学气象学博士学位。有所不同的是,他主要是一位自然科学家,从1936年出任浙大校长,直到1946年他还兼任了十年的气象所所长。所以他的一生主要是从事科学研究,办大学不是他的专长,但正是他把一所地方性的大学办成了具有全国性影响的著名大学,培养了无数不世出的英才,是值得后人深思的。我以为竺可桢是一位具有很深人文修养的人士,是真正把追求真理当作人生最大乐趣的知识分子,一位“求是”人曾说:“这种传薪播火、荜路蓝缕的学术使命感和文化责任感,远非职业精神、敬业精神所能涵括。它使我们体悟了竺可桢校长关于大学是‘社会之灯塔’之谓。” 
  正是这些深受近代文明熏陶,热情追求真理,具有崇高人格的教育家,全面提升了中国大学的品质,使这些大学迅速和世界接轨,融入了人类主流文明。蔡元培、蒋梦麟身上所体现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北大精神,竺可桢身上体现的浙大“求是”精神,无论在今天还是在明天都不会过时,也只有这些精神才可能把我们带入一个新的时代。 
  蔡元培:兼容并包,思想自由 
  1792年,洪堡提出国家无权插手教育,新型的大学应该是塑造完善的个人,致力于真正的学术,教授和学生都应该成为真理的追求者,学术自由与教育独立乃是达到这一目标的必须途径。蔡元培先生长期在德国学习、研究,深受洪堡的影响。他曾说过,德国近代的发展是基于成功的高等教育培养了一大批小学教师,造成了一代优秀的公民。作为教育家,他的兴趣偏于高等教育。1917年,他在给汪精卫的信中说:“吾人苟切实从教育着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而在国外所经营的教育,又似不及在国内之切实。……而德意志统一之盛业(普之胜法,群归功于小学教员;然所以有此等小学教员者,高等教育之功也),亦发端于此。” 
  民国元年,蔡元培出任首届教育总长,邀请另一位教育家范源濂为次长,范说:“小学没有办好,怎么能有好中学?中学没有办好,怎么能有好大学?所以我们第一步,当先把小学整顿。”蔡说:“没有好大学,中学师资哪里来?没有好中学,小学师资哪里来?所以我们第一步,当先把大学整顿。”后来他自“把两个人的意见合起来,就是自小学以至大学,没有一方面不整顿。不过他的兴趣偏于普通教育,就在普通教育上多参加一点意见。我之兴趣,偏于高等教育,就在高等教育上多参加一点意见罢了”。 
  蔡元培做教育总长为时很短,他的教育理想并没有得到实践的机会,不久他就再度赴欧洲学习、考察去了。直到1917年他正式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才一举奠定学术自由、思想自由、教学自由的原则,开创了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新局面。 
  1916年,袁世凯脱下皇袍,在一片唾骂声中死去。光复会老会员、国会议员陈黻宸、北大教授马叙伦等向教育部推荐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他还在犹豫,不少老同盟会会员也有不同意见,有人坚决反对(如马君武),认为北大太腐败了。孙中山认为,北方需要传播革命思想,像蔡元培这样的老同志,应当去帝王思想和官僚习气笼罩下的北京,主持带有全国性的教育,主张他去。所以国民党把他看作是“隐伏在北方的文化教育界的极其重要的革命棋子”。这些说法未免把蔡元培出长北大的动机狭隘化了,其实从蔡元培的思想境界看,从他以后在北大的作为看,他的目光要远比这宏大得多,早已不是“传播革命思想”这样简单化的政治目标可以涵盖的。 
  当年北洋军阀的手伸得还不是太长,他们还懂得有所敬畏,并不是直接插足他们所不熟悉的教育文化领域,教育基本上还是教育家们的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蔡元培的信仰,但他们选择的只是一个有经验、有学问的蔡元培,让他来办大学,和他的政治态度没有太大的关系。   
  三个大学校长(2)   
  众所周知,蔡元培的办学方针是“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八个字,一方面他聘请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沈伊默等一批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一方面北大教师中又包括了一些学术上有造诣但政治上保守(甚至主张君主制)的学者,如辜鸿铭、刘师培、黄侃等等。他认为大学就是“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此大学之所以为大也”。大学应该广揽人才,容纳各种学术、思想,让其自由发展。他聘用辜、刘等是因为他们的学问可为人师,是尊重讲学自由和一切学术讨论的自由。筹安会发起人刘师培在北大讲《三 
  礼》、《尚书》、训诂,从没宣讲一句帝制;辜鸿铭拖着长辫教英诗,也从未利用讲台讲复辟帝制。他曾对攻击刘、辜的学生说:“我希望你们学辜先生的英文和刘先生的国学,并不要你们也去拥护复辟或君主立宪。”在中国这个自古以来习惯专制、好同恶异的社会里,蔡先生这种容纳异己的民主作风、尊重学术思想自由的卓见开创了一代新风。他的北大是真正兼容并包的北大,各种思想、各种声音都可以并存,是一个多元、开放、宽容、民主的大学,超越了单纯的党派观念和“革命棋子”的狭隘性,不仅造就了傅斯年、罗家伦,也培养了高君宇、张国焘等人。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蔡元培先生重塑了北大,也奠定了20世纪前半叶中国大学的基本面貌。 
  在他眼里,“大学是包容各种学问的机关”,他用人不分信仰、党派、学术见解,他主持下的北大因此能超越当时的军阀政权之外、各种社会势力之外。他有大胸襟、大气魄,是大手笔,前无古人。如果把北大看作中国民主的摇篮,蔡先生则是中国民主的奠基者,他一生最为伟大的功绩正是给北大这一民主摇篮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一点“五四运动”以来20世纪的编年史已经可以作出充分的证明。 
  他鼓励学术研究,提倡社团活动,其中新潮社、国民社等在“五四运动”中起过重要作用的学生社团都产生于1918年下半年,得到了他这位校长的支持。为培养学术自由精神和自治能力,他批准每月由北大的经费中拨出2000元来给傅斯年、罗家伦他们的新潮社办《新潮》杂志(当时北大每月的全部经费不过4万元),并由学校负责印刷发行。 
  在大学领导体制上他第一次实行民主办校、教授治校,设立评议会作为全校最高立法机构,评议员包括各科学长、主任教员、各科本预科教授各2人,由教授互选,任期1年,期满得再被选。组织各学科(系)教授会,规划各学科的教学工作。各教授会设主任1人,由教授互选,任期2年,并由各科教授主任组成全校统一的教务处,负责主持全校的教学工作。教务长由各教授会主任推选,任期1年。 
  蔡元培领导的北大不仅为现代中国大学教育树立了一个崭新的楷模,也促进了思想界、知识界的转变。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在陈独秀、胡适等的热情倡导下,青年学生掀起了追求民主、科学的浪潮,终于使北大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有人说蔡元培对北大的改造和陈独秀办《新青年》对“五四运动”具有同样重大的意义。傅斯年1943年说过一番话:“犹忆‘五四’以后有人说,北洋政府请蔡先生到它的首都去办学,无异猪八戒肚子中吞了一个孙悟空。‘五四’之后,南至广州,北至北平,显露出一种新动向……激动了青年的内心,没落了北洋的气焰,动荡了社会上死的寂静。”由蔡元培创造的思想自由、民主精神已经成为北大绵延不绝的火种、传统。 
  蒋梦麟:“谨守蔡校长余绪” 
  1919年以后,蒋梦麟主持北大达17年之久,北大之所以能成为一所现代性的大学,与他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 
  这位出生在浙江余姚一个小村庄的教育家,从少年时代起所接受的大部分都是西式教育,先后在绍兴中西学堂及上海、余姚的教会学校求学,进入浙江高等学堂时他已能够读英文原版的世界史。1903年,他19岁那年考中秀才,1904年考入上海南洋公学。在急剧变动的大时代,在新与旧、中学与西学、维新与革命之间,他“尚未成熟的心灵”终于看清楚了——“西化的潮流已经无法抗拒”。1908年,他考取官费留美资格,留美近十年,成为杜威的学生,1917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及教育学博士学位。 
  回国之初,蒋梦麟曾办过《新教育》月刊,提倡新的教育思想,强调教育要按照学生的要求设计,目标是“养成健全之个人,创造进化的社会”,仅仅6个月发行量就达到1万份。由于这个刊物与北大师生“知识上的密切关系”,1919年初,他被聘为北大教育系教授。 
  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后,蔡元培离京南下。7月23日,蒋梦麟受蔡先生托付代理北大校务,这时他不过30岁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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