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戈之城

第17章


我还以为……叫我如何向你老爹交代!”
叶浩一听“老爹”,神情当即沉郁,仔细回忆当日,犹觉椎心疼痛。只知昏迷之后,全身冷热难当,忽而如坠冰窟,忽而如赴火山。真融全身乱窜,筋脉如裂,晕厥之中,偏对身内痛楚有觉,只恨不立刻撞死,少受这般折磨。
他修玄功日浅,不知此为走火入魔征兆,一味要敛聚真融,更坠着意下乘。心魔肆虐而起,扰乱灵台神志,一时间生畏魔怖纷沓而来:许多箭下亡命的冤魂,举着惨白的幡旗,来向他索命;迂难营袍泽如鸟兽散,身后是举着马刀的突古人;父亲正与自己喝酒,突然七窍流血,魂归渺渺;孩提时代的自己,惊慌看着差役拥进府宅,家中一片狼藉。
宗宗不幸,尽是平生亲历,再真实不过,一时心志为夺。景象再改,最后定格在襁褓时。父亲跪在一个美丽妇人身边痛哭,哀伤欲绝。而自己举着纤细小手,去抚那妇人脸容……那妇人从未见过,却亲切无比,合该是宿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他心神剧震,疾声喊道:娘亲……
就在此时,膻中穴轰然中开,紊乱真融百川入海一般,尽数纳入其中。经脉中空虚广阔,没有真融肆虐,痛楚依旧不减。但神志渐趋安定,全神内视之下,竟臻空兮寂寥之境。修炼玄功真法,最重守心归一,但有求着相,空兮寂寥之境,许多人终其一生而不可得。
星辰力归束之后,奔出膻中穴,雄浑数倍有奇,叶浩福至心灵,运转星宿海功法。周天完毕之后,真融如受指引,仍是搬运不歇。如此循环往复,星力越发浩大,直如百川奔腾,如何也停不下来。经脉已经灼热似火,叶浩渐渐心惊,就在这时,真融倏地停转,聚在神庭穴中,汩汩有声,竟化成液状。然后睁眼,就看到万军厮杀,百箭攒射。
神思回转,见雪姨惑然目光,他怔忪道:“我也不明白,大概是膻中穴缘故。”雪姨心中一动,还要再问,却见老黄等人奔来。
“闲话少时再说,飞鹰人还聚在下面,先击退他们!”老黄急急说道。叶浩定神一看,只见漫山遍野尸体,迂难营只剩千余兄弟,衣甲破烂,神色委靡。而坡下铁骑成浪,足有两千,正勒马前进,护着十数具投石机。“他们想用投石机轰,这般狗娘养的。”他震惊道。
“轰了两天了,弟兄们死伤无算。”邓麻子忿忿道。叶浩一时傻眼,机械之力巨伟,非血肉之躯能抵挡。他脱口就要问怎么办,忽见营众纷纷奔来,在自己身边聚拢,都用敬畏目光相望。
老黄神色沉静:“现在能救迂难营的,只有你!”叶浩向来厌恶他,本欲不作理会,忽觉他从所未有的诚恳,不禁问道:“怎么救?”
“你是以一当千、力挽狂澜的方仙者!”老黄依旧定定望他。
“以一当千、力挽狂澜!”叶浩脑中一轰,只觉热血沸腾。老黄向与父亲有隙,他一直视为对头。此刻竟对自己如此推许,不由骄傲得意,一时喃喃重复,如痴如醉。周遭兵士也眼现狂热,陷入绝境之时,突然重见生机,他们把沉甸甸的希望,压在匠师儿子稚弱的肩膀上。
叶浩吐纳几回,压下热切:“当务之急是把投石机毁掉,我尽力一试。”一腔燥热下,少年眉宇间竟有几分淡定。这几日的风暴,未将小树摧折,反而催长一般,令他有了茁壮的枝干,不再要荫蔽于父亲。
老黄再不多说,伸过手掌。叶浩一愣之后,双掌击在一处。这是迂难营最高的致礼,只有担当大任的兵士,才能接受圆桌会议的击掌。叶浩直欲仰天长啸,告诉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自己已经长大。
郑青、邓麻子等人一一上前,轮到雪姨,忍不住道:“小浩,你千万要小心!”叶浩强自一笑:“雪姨,你就做好红烧肉等我吧!”
第五章 奇援
风云突变,红石也是始料未及。他本就担心拖宕日久,会生变数。现在方仙者横空出世,更坚定他决心,即便伤亡半数,也要将斜坡碾平。而对付方仙者,远程攻击无疑是最佳途径。
投石机运至五百步处,重装上阵。如此距离,碎石弹能将斜坡笼罩,只要三轮攻击,就可将迂难营屠戮。奇怪的是,这群清蒙人竟不后撤,难道坐以待毙,又或想依靠一个方仙者,力挽败局?
他令全军弓弩上弦,严防方仙者突入。两千支箭攒射,就是秦伯也要暂避其锋,遑论那少年新近功成!想起这少年狙杀胞兄,更是切齿痛恨,只可惜不能手刃血仇。投石机压下肱臂,一弹之后,石雨漫天,冰雹也似向斜坡砸落。就在此时,一声长啸直干青云,少年冲天而起,身在空中,两手凝结星炁烈光,倏忽散成网状,将碎若蝗雨的石弹挡飞。
红石大骇,喝道:“放箭!”两千张强弓早已弯开,松弦之声有若潮啸。劲矢密集,威力更甚于投石机轰炸。饶是叶浩神功初成,也不敢轻当其锋,光翼刷地张开,往高空翔翥而去。他未习过“雪”式身法,本领却如与生俱来,空中翩跹一折,又躲过一轮箭雨。迂难营众屏息凝神,这时才轰然喝好。叶浩少年心性,顿起卖弄心思,在空中夭矫翻飞,纵横裕如。飞鹰人前后十轮射击,竟是片羽难沾,士气为之大沮。红石心惊不已,喝道:“投石机继续轰!”工程兵如梦初醒,重新装填石弹。
迂难营众仰望天空,如痴如醉,不意祸从天降。陨石无孔不入,又无遮体掩蔽,登时死伤一片,哀号四起。叶浩懊悔已极,收了光翅,俯冲而下,直扑阵前投石机。身法之疾,如凝流星,飞鹰人不及放箭,忙乱一团。投石机又已上弹,肱臂恰恰半扬。红石大公眯眼冷笑:“此轮投毕,迂难营死伤过半,再也无力回天了。”此念才起,却闻梆梆之声疾响,如燃爆竹。抬眼去望,只见肱臂突然委靡,举至半途,无劲坠落。石弹草草飞出,远不及斜坡。
红石目瞪口呆,骇然发觉,基座与肱臂间榫柱断裂,断口处平整若削。两千铁骑也自哗然,他们不明机械之学,只以为那少年巨力无比,能将十根肱臂同时压断,更是畏若神魔。一时心下惴惴,进退维谷。
叶浩得意一笑,家学渊源的他,深悉器械每处关节,漫说投石机,就算撞车火器,也是了如指掌。他挥手之间,气随意转,十口光刃飞出,将榫柱一齐切断。
饶是红石心坚如铁,也倒抽凉气。
一个人对峙两千骑,就这么默然伫立。红石心中踌躇,不知该暴起一击,还是全军后撤。若失此良机,形势又千变万化,迂难营万一恢复元气,又轮到飞鹰城有难了。他本杀伐决断之人,从未如此犹豫过。
正当此时,隆隆巨响从天边传来。似有千万铁蹄齐奔,敲击着广袤大地。飞鹰人眺目远望,越过斜坡,见到天地交接处,一线黑浪潮涌。其势奔腾湍急,不会下于五千骑兵。“清蒙人援兵!”红石耷然若丧,再顾不了许多,一挥手间,后队变前锋,朝飞鹰城疯狂退却。斜坡上传来涕泣欢呼,援兵终于来了,苦难已成过去!士气沸腾到极至!
骄阳要至中天,投石机若驯服巨兽,匍匐在地,闪烁着铁石光泽。少年也是欣喜之极,正要奔上斜坡,突然身形一滞,眼睛瞪得溜圆,难以思议地望着远方——
兵士不管伤得再重,都挣扎爬起,并肩眺望远方。有了援军,他们就可再度攻城,为死难袍泽复仇,为迂难营重振威名。这一仗败得莫名其妙,兵士都觉非战之罪,甚不甘心,援军又燃起了他们熊熊战意。
蓦然,最前的圆桌会议惊呼出声。紧接着,劫后余生的兵士也张大嘴巴。仿佛溺水之人,以为攀住浮舟,结果却是一根稻草。世上最大的惨事,莫过于给绝境中人希望,又将这希望彻底碾碎。
迂难营就不幸罹此——远处奔腾而来的战马,背上空无一人,都拖着巨大的辎重。且远没五千之巨,只是一字排开,造成恢宏之势。没有一兵一卒补充,纵使粮草充栋,武器精良,又有何用?
袁远失声叫道:“这难道就是老叶说的强援?”众人都未搭腔,没从破裂美梦中惊醒。马队由远及近,这才看清,两端各有一人,维持浩大队形。迂难营众呆若木鸡,没有一人上前迎接。倒是左边骑士策马冲来,登上斜坡。却是一年轻公子,轻袍缓带,五官俊秀之极,从容策马而行,不似穿过烽火烟尘,而像在朱雀大街上行吟。
“谁是迂难营长?”那公子在千百道目光凝视下,从容问道。老黄越众而出:“你是西北都护府哪部?押粮官中从未见过。”
那公子高踞马上,哑然失笑:“西北都护府?我从帝都来,顺路运送辎重。”老黄皱眉问:“都护府可知我军战况?何时派援军来救?”
“我就是援军,”那公子一蹬马鞍,跃了下来,“这些马匹真是累赘,否则昨天可到,你们也不至于伤亡惨重。”
一语既出,四遭皆惊。这年轻公子难道犯了失心疯,单人只骑押解辎重、越过千里草原不说,竟大言炎炎,宣称援军。“我迂难营虽惨败,也容不得人轻侮。”老黄不动声色,仍以为这年轻人是押粮官。都护府各路人马并不以战绩尊重迂难营,反因死囚之故,每有压制戏弄言语。
那公子不答话,从袖中取出一卷锦轴:“五军都督府制令,迂难营拜接!”徐徐展开卷轴,背面硕大印文,正是五军都督府字样。觑那錾金文彩作派,庄重典雅,不似有假。
“迂难营刑劫之徒,罪在不赦,国朝念圣人治世之旨,在乎仁恕之道,故擢于屠刀之下,徙乎边军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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