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把想说的话一拖再拖,拖的过程中,往事在我脑海不停地打闪。我说:“其实,怪只怪我自己,要是我不钻进张闹的宿舍,什么事都没有。”
“不就五年吗?我等你好啦。”
“好吧,我听你的。谢谢你的鞋子!”
她忽然把鞋子收回去:“鞋子我还是带回去,免得你想七想八的,到时没得后悔药吃。”
我伸手想去抢那双鞋子,但马上又缩回来,生怕被门口的战士看出破绽。她抽出鞋垫,递给我:“这个,你拿着,想我的时候,看看它。我这是为了你好。”
“真小气!既然舍不得给我鞋子,当初干吗要做?”
“当初我也不敢确定,以为你真拿来跳舞呢。”
“你是现在才确定的吗?”
“是呀,刚才你不是说过几天就出去了吗?”
想不到陆小燕是拿鞋子来试探我,我竟然对她放松了警惕,这么多年的教训白教训了,学会的“延时话”也白学了。我暗暗地骂自己是头笨驴,都看过多少反特电影了,竟然还中美人计。
回到监舍,我把陆小燕送给我的鞋垫塞进臭烘烘的鞋子,每天踩着它上班下班。我从来不洗那双鞋垫,任凭它被汗水浸泡,有时觉得它太湿了,就掏出来晾在窗台,让太阳晒晒,又把它塞到鞋子里,上面的彩线渐渐地模糊,鞋垫最后变成两片黑乎乎的东西。
我在猛吃猛睡猛干活之余,经常收到陆小燕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广贤,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不切实际的事情别去想,危险的事情别去做,只有老老实实地改造,才是你惟一的出路,也是我们幸福的基础。因为我爱你,才这样劝你,如果不爱你,我才不管你死活。你听话了我让你亲我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掐你耳朵……”
“自作多情!谁想亲你嘴了?”我把信笺丢在床上,埋头蹲下。侯志拿起信,几个人围了上来看。“麻赖,你有这么好的姑娘爱,还他妈的生什么气?”他们不停地踹我屁股,拍我脑袋,高兴得这信好像是写给他们的。我突然跳起,劈开双腿,落到地板上。我跳起,劈下,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劈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才站起来。他们拍响巴掌,以为我这是高兴,其实我是提醒自己别忘记逃跑,别再中美人计。
陆小燕写给我的信在监舍里流传,成了大众读物。后来,信传到贾管教手里,他觉得这是活生生的教材,可以鼓励犯人们安心改造,就从我这里又挑走了几封。在一次政治学习大会上,贾管教当众宣读陆小燕的来信。读完,他说:“你们的女朋友和你们的亲人也会像陆小燕这样,希望你们好好改造,将功补过,多生产拖拉机报效祖国。事实证明,只要你们老老实实的改造,就会有像陆小燕这样的姑娘爱你们……”会场响起哗哗地掌声,既持久又响亮,就像同时燃放几十挂鞭炮。周围的人一边拍掌,一边扭头看我,我兴奋得跟着他们拍了起来。
会后一群人围上来,向我打听:“那个姓陆的一定长得很漂亮?”“你们什么时候谈的?”“你亲过她吗?”“她怎么会对你这么好?”我大声地宣布:“她长得比仙女还美。”周围的人“哇”地叫起来,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他们兴奋地喊出一种节奏,在节奏中把我抛起来,接住,又抛起来……
忠贞6(1)
我顿时成了监舍里的名人,腰酸背痛了就有人给我捏,给我松。只要我往床上一躺,就有人把我的鞋子脱掉,拿去清洗、晒干,送回来的时候连鞋带都穿得整整齐齐。他们在洗鞋子的同时,把我那双黑乎乎的鞋垫也洗干净了。他们高高地举起,兴奋地喊:“快来看呀,陆小燕给曾麻赖绣的鞋垫,上面还有两颗心呢。”于是,许多光头把鞋垫围住,他们仔细地端详,轻轻地抚摸,弄得鞋垫不像鞋垫,仿佛是镀金的奖杯,爱情的开关。好长一段时间,鞋垫不在我的脚板底下,被他们当作爱情传来传去,张三看几天,李四看几天,半月之后才回到我的鞋子里。本来是一件普通的毛裤,我只要提提裤头:“这是小燕给我织的。”他们的眼睛立即瞪大,伸过两个手指轻轻一碰:“好暖和呀。”凡是陆小燕送进来的,包括香皂,他们都说好,有时趁我不在,他们偷偷地抠一点香皂抹在脸上,偷偷地试穿陆小燕送给我的衬衣。晚上,我就跟他们吹陆小燕的嘴比麦芽糖甜,舌头比水豆腐还软。他们发出“哇”地惊讶,啧啧地咂嘴巴。有人问:“那你摸过她吗?”
“她早就叫我摸了,只是我还舍不得下手。”
有人骂了起来:“傻B,干吗不摸,难道摸了你的手会肿吗?”
“自己的老婆,哪天摸不行呀?你要是真爱一个人,就会把她像藏钱那样藏得深深的,一直藏到结婚那天才摸。”
有人问:“你结婚那天,别忘记请我们吃喜糖。”
我拍拍胸口:“把你们全请去,摆上十桌八桌,每一桌弄三碗扣肉,四碗东坡肘子,五箱白酒,把你们个个撑得站不起来,弄不好还会有人当场撑死。”
几个声音同时喊:“让我做那个撑死的吧。”
侯志说:“麻赖,可惜呀可惜。”
我说:“可惜什么?”
侯志说:“我要是有一个陆小燕,早就逃跑了,哪会等到鸡巴缩了才跟她结婚。”
我说:“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事实上,侯志的这句话让我一夜都没睡好,我翻来覆去,在他们奇形怪状的鼾声中打坐起来。侯志的话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我想逃跑的汽油,让我麻痹了的细胞又蹦跳了。倒不是非要急着出去跟陆小燕睡觉,而是因为我本来就不应该关在这里,我是冤枉的!如果老天有眼,它就会让一个被冤枉的人安全地出去。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我就不相信上天不帮好人,我就要证明一下到底有没有上天?
陆小燕差一点就让我忘记了冤假错案。一个星期天下午,陆小燕又来看我。我说:“如果你爱我的话,就把那双鞋子给我拿来。”
她说:“你脑子又接错线了,大马路不走,尽往死胡同里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做人呀?”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没关系。”
“我爸妈、何园长、同事们,哪个不知道我爱上了一个劳改犯,要是我连劳改犯都爱不成,将来还有什么脸去见他们?”
“这我不管,反正你不给那双鞋,就说明你不爱我。”
“曾广贤,你也太不负责任了!不仅是对我,也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你要是胆敢这样,我就告诉你们的贾管教,让他来挽救你。”
这话像青霉素,顿时把我喉咙里那些不健康的声音杀灭,吓得我都想起了我自己,好几年前我曾告过我爸的密,难道现在老天要让陆小燕来报答我?一个给我做鞋垫、织毛裤、买衬衣、送香皂的人,都这么不可靠,那今后我还敢跟谁说话?我扬手扇了自己的嘴巴。她说:“干吗呢你?”我说:“打蚊子。”
每天我都收到陆小燕的来信,除了日期不同,信内容大致差不了多少,都是些鼓励的话,比如:“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老老实实改造,干干净净做人”、“一个人受点委屈并不难,难的是把委屈化为动力”等等。这些话不能没有,像我刚进来的时候就特别想听,但是这些话一说多了,就变成抓不住的空气,好比现在某些领导的报告,每一句都是口号,却没一句是人话,难怪听众十有八九都要打瞌睡。当门口传来“曾麻赖,你的信”时,我再也不会从床上“噌”地跳起来,而是慢吞吞地站立,偶尔腿还打闪。我懒洋洋地走过去,接过信,撕开,一看到“但是”就知道她又要教育我了,于是,把信随手丢在床上。床头的信越堆越多,好奇的犯人们开始还偷看,后来也没看的兴趣了。我不否认陆小燕是个好人,不过她不知道被关的人想什么,不知道说一说炒面、扣肉,说一说我养的那只老虎,说说何彩霞或者胡开会的闲话,都比大道理更让我感兴趣。后来,我发现一个秘密,就是她写的信只要换掉“亲爱的广贤”,便可以寄给任何一个犯人。对她来讲,好像写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写,这是她的业余爱好,也是她发泄剩余情感的途径,可能还是她抚平爱情创伤的良药。我多次发生错觉,以为她是在给那个负心男子写信,因为“回头是岸,重新做人”不光是我们劳改犯的专利。
陆小燕很快就来看我了。我说:“小燕,你和贾管教又不是同学,怎么你写的信和他说的话那么像呀?”
她说:“是吗?我只是想劝你学好。”
“其实,你可以写点别的。”
忠贞6(2)
“我能写什么?我们俩没有一点交叉的生活,没有散过步,聊过天,看过电影,没有一起吃过饭,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劝你不要逃跑,我甚至迷信到偷偷地去烧香,求菩萨保佑你一动不动……”她说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伸手抹一把她的眼角:“我不知道你的爱好,你也不懂得我的习惯,我们一点都不了解。报纸上说凡是幸福的夫妻,都是志同道合彼此了解的,他们在工作中相互帮助建立感情,在爱情中共同进步,这些我们都没有,所以……我就觉得我们的感情,是不是起在沙堆上的房子?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