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浮屠

    小王爷的院子比大将军的还要宽敞许多。
    起先这处宅院里的装点简直就是豪奢，临窗放置了大紫檀雕螭案，上面用以装点的除了一尊足足有四尺高的青铜古鼎，还悬有待漏随朝青龙大画，花梨木以光洁如镜的大理石为面，上面摆着文房四宝琉璃酒具，大将军因为读书少明里暗里吃亏不少，在旧唐当朝之时从那些文人大家手里搜罗了不少字画用以充盈门面，也都给摆了过来，十几方砚台更是价值连城，笔海内密密麻麻笔竖如林，皆是出自名家之手。
    同样是为紫檀大床一旁，案几上摆着一只错金独角瑞兽，在旁边则是挂着一柄名贵刀剑。
    院内铺设有数条木炭地龙，即便现在是春寒料峭屋内也是温暖如春，何况地面之上还有一张波斯富商手里买来的羊毛地毯，就算赤脚踩在上面也是极为舒适。
    这一番功夫所耗费钱财倒是其次，前后心思当真没少琢磨。
    随后木三千一去武当便是十年，这几乎是奢侈的院落也就荒废了下来。
    有一次不经意间兰先生的几句话倒是点醒了大将军，武当山乃是苦修之地，小王爷本是帝沙皇子，十年时间由奢入俭已是不易，若是回到西河州再置身于金玉当中，颇为不妥。
    大将军连连称是，便将院子里的东西全都撤换一遍，现在看来就是普通的一处宅院，顶多也就是大家富户的状态。
    “这院子自从小王爷跟着张真人去了武当那会儿便准备好了，十多年里一直有人常来打扫，就等着小王爷回来。”
    元翔在外忙完之后接替了兰先生引着木三千进了院子。
    兰先生身子骨本就弱，让郡主一番折腾更是有些吃不消，老胳膊老腿的走上几步就有些气喘，木三千见状也劝说让兰先生先回去休息，等外公回来之后再去拜访。
    “小师弟，这里可比你在咱们山上住的草屋也好太多了。”
    郭打铁在山上住惯了，头一次见到这方方正正板板整整的院子颇为惊奇。
    “那师兄你干脆留下住些日子，这些诶东西我也不太习惯。”
    十多年的光景造就把木三千身上的那些骄奢贵气给打磨干净了。
    “这些年弟弟你都过的什么苦日子啊。”
    安然听之又顿觉伤心起来，堂堂帝沙皇子居然住惯了草屋，如今看着这般平常的院子竟然会不习惯，安然又是一阵可怜。
    “不苦不苦，武当山上可好玩了，师傅师兄们都很照顾我呢。”
    木三千瞪了打铁师兄一眼，赶忙去安慰眼看又要哭鼻子的大姐。
    “这里当真是给我准备的？”
    在院子转了几圈新奇过后木三千找个机会把元翔拉到一边询问。
    “是啊，这个院子自大将军从敦煌回来便下令建造，期间还来回收拾了好几次，的确是给小王爷准备的。”
    元翔点点头很是肯定的说道。
    见元翔如此肯定木三千反倒是疑惑起来，一个给男人准备的院子，怎么会有女人留下的痕迹？
    “我的好孙儿回来了？”
    几人在院子里正欲出去，却听见一爽朗小声由远而近。
    接着便看见身形略显佝偻的老者进了院子，正是那位几乎被天下读书人都痛骂过的旧唐大将军，现今的北疆南院大王，安渡山。
    “不孝孙儿拜见外公！”
    安渡山依旧是十年前的那般模样，唯一的变化便是显得更加苍老，在岁月的面前，没人能逃脱的过去。
    木三千早已不是那个还会畏缩的稚童，隔了十年再次见到安渡山，他当即便郑重其事的跪倒在地，叫着外公。
    “好孙儿！”
    被木三千这一跪安渡山这个从沙场上捡了命回来的老兵痞却是心头一热鼻尖一酸，当即便是泪洒当场，快步走过去将木三千扶起来便再也说出话来。
    安然也忘了先前要找外公算账的事情，扭过头也是默默流泪。
    一家人，时隔十多年之后，终于团聚了。
    “走吧，先去给你娘磕个头，让你娘看看你。”
    三人平缓了心情之后安渡山心里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带着木三千到他娘的坟前。
    这一日西河州王府少见的把出行仪仗给全套收拾了出来，四爪的龙蟒车撵上分坐着大将军，旁边坐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女的是大将军的外孙女，郡主安然，另一个少年长相俊美清秀，却顶着一头银发，但无人认识。
    仪仗在前开道，铁甲嫡系近卫在后压阵，如长龙一般的队伍穿城而过，到了山下车撵停住，安渡山仅带着木三千安然，还有霍思远跟折冲都尉裴莱四人上了山。
    安渡山的另一义子安春秋因军务在外因此没能回来。
    裴莱拎着一盒香烛纸钱，走过山间小道最后才在一处位置视野极佳的地方见到了木三千母后的坟墓。
    “这里正对着西南视野开阔，整个王府都能尽收眼底，更是对着帝沙，西蜀，稍偏一些也能找到启元的方向，你娘亲病重时也在一直挂念你跟你的父亲，担心你们吃不饱穿不暖，担心没人照料，担心你们会生病，担心——”
    安渡山从裴莱手里接过那一盒香烛纸钱，走到墓碑前仔仔细细的燃起香烛，又把纸钱也给烧了。
    招手让木三千跟安然过去之后，安渡山说起了木三千他娘病重前的事情，说着说着却又忍不住有些哽咽。
    “给你娘磕个头吧，你俩也都长大成人了。”
    木三千跟安然齐齐跪在墓前。
    对于母后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流逝木三千本以为那些东西都已经变得淡然了，从最初每天早上都是带着眼泪醒来，到后来睡觉也能睡得踏实。
    可此刻跪在娘亲的墓前，那些本以为已经淡忘的记忆，忽然间便如卷起的巨浪奔涌着袭来。
    想起他们姐弟俩都喜欢让娘亲抱着，讲那些或是新奇或是诡秘的故事，都喜欢让娘亲偷偷带着溜出宫去，或是在闹市里买些宫内没有的吃食，或是跑去草地上学习骑马。
    印象里的娘亲依旧是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温柔的面孔，就在跪倒在墓前的刹那，那个让木三千无数次在梦里哭喊的人，却清晰无比的浮现在木三千的脑海里。
    那是木三千的娘亲啊。
    “娘，儿子不孝，儿子来看您了——”
    一个头磕在地上，木三千却没有再抬起来，直到此刻，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娘亲早已不在人世，身后却依旧有自己的亲人。
    皇妃病逝时安然一直陪在身边，当时她已经懂事，对那个痛苦的瞬间却也是刻骨铭心。
    安渡山一辈子看着太多自己身边的人离自己而去，但谁又能体会他作为一个父亲，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病逝的那种无奈跟痛苦。
    看着老泪纵横的大将军，跟哭成一团的木三千安然姐弟二人，裴莱跟霍思远两个糙汉子也是转过身去偷偷抹着眼泪。
    自从当年在战场上大将军从死人堆里把自己给拉起来两人相互依靠着在敌阵里拼杀，霍思远便没再哭过。
    可小王爷回来这才半天功夫，便要惹得人流了多少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