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

第13章


‘东方快车’、‘空中导航’、‘恍惚美洲’……无不受到爱好者的高度评价。‘宇宙飞船’成了他们的最后机型。”
 “宇宙飞船’同前四种大异其趣。前四种以追求新奇为能事,而‘宇宙飞船’极其正统而简便。采用的无一不是四巨头已经采用的机关。正因如此,反倒成了极具挑战性的机型。确有这个自信。
他像给学生讲课似的娓娓而谈。我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喝咖啡。咖啡喝完了喝水,水喝完了吸烟。
“‘宇宙飞船’的确匪夷所思,乍看并无优势可言。可是操作起采却有与众不同之处。球经相同,球道相同,但就是有什么与其他机不同。而那个什么如毒品一般把人吸住不放。至于为什么却无由得知。……我所以说‘宇宙飞船’惨道厄运,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它的超卓不凡没有为人们所理解,及至人们终于理解了又为时已晚;二是公司倒闭了。制作得太用心了。吉尔巴特公司被多元大型联合企业兼并了。总部说不需要弹子球部门,如此而已。‘宇宙飞船’一共生产了一干五百余台。故而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名机。美国的‘宇宙飞船”收藏家交易价已达两千美元,但估计从未成交。”
“为什么?”
“因为无人脱手。谁也不肯放手。不可思议的机型。”
说罢,他习惯性地朗一限手表,吸烟。我要了第二杯咖啡。
“日本进口了几台?”
“调查了,3台。”
“够少的。”
他点头:“因为日本没有吉尔巴特公司产品的经销渠道。一家进口代理店尝试性进口了一点,于是有了这3台。想再追加时,吉尔巴特父子公司已不复存在了。”
“这3台的去向可晓得?”
他搅拌几下咖啡杯里的砂糖,“咯吱咯吱”搔了括耳垂。
“一台进入新宿一家小娱乐厅。前年冬天娱乐厅倒闭,机下落不明。”
“这我知道。”
“另一台进了涩谷一家娱乐厅,去年春天失火烧了。当然,因为买了火灾保险,谁也没受损失,无非一台‘宇宙飞船’从这世上消失罢了。……如此看来,只能说是惨遭厄运。”
“就像马尔他的鹰。”我说。
他点头:“可是,最后一台的下落我不清楚。”
我把爵士酒吧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他。“不过现在没有了,去年夏天处理掉了。”我说。
他不胜怜惜地记在手册上。
“我感兴趣的是新宿那台。”我说,“弄不清去向?”
“可能性有几种,最一船的可能性是废弃了。机器的周转期非常之快。通常3年就折旧。与其花钱修理,还不如更新省钱。当然也有流行间题。所以要废弃。……第二种可[奇`书`网`整.理提.供]能性是作为二手货上市交易。型号虽老但仍可利用的那类机往往流入哪里的餐饮洒吧,在那里陪伴醉酒者和生手终了此生。第三――此情况非常罕见――也可能由收藏家买去了。不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废弃。”
我把没点火的烟夹在指问,黯然沉思。
“关于最后一种可能性,你能进行调查吗7”
“试试是可以的,但难度很大。收藏家之间几乎没有横向联系,没有花名册没有会刊。……不过试试好了,我本人对‘宇宙飞船’多少有些兴致。”
“谢谢。”
他把背沉进深凹的圈椅里,吐了口烟。
“对了,你‘宇宙飞船’最佳战绩?”
“十六万五千。”我说。
“厉害,”他不动声色地说,“非比一般。”说着,又搔了下耳。
18 
此后一周时间,我是在平稳与静谧-―平稳与静谧得近乎奇妙― 当中度过的。虽然弹子球的声音仍多少在耳畔回响,但病态呻吟― 那如同落在冬日有阳光地方的蜜蜂的嗡嗡声的病态呻吟已杳然消失。秋意一天浓似一天,高尔夫球场周围的杂木林把干枯的叶片叠向地面。郊外徐缓的丘陵到处焚烧落叶,升起的细烟如魔术绳船笔直地指向天空。这从宿舍窗口看得很清楚。
双胞胎一点点变得沉默、变得温柔起来。我们散步、喝咖啡、听唱片、在毛巾被里抱在一起睡觉。周日我们花一小时走到植物园,在柞树林里吃香菇菠菜三明治。黑尾巴野乌在树梢上很响亮地叫个不停。
空气逐渐变凉。我给两人买了两件新运动衫,连同我的旧毛衣送给她们。这样,两人不再是208和209,而变为橄榄绿圆领羊毛衫和浅驼色对襟羊毛衫。两人都无怨言。此外又给她们买来袜子和新的轻便运动鞋。我觉得自己像是成了长脚叔叔①[① 长脚叔叔:美国一本小说中喜欢照顾女孩子的主人公]。
10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绝。针一样细、棉一般软的雨浇注在开始枯黄的高尔夫球场草坪上,没有形成水洼,而由大地慢悠悠吮吸进去。雨过天晴的杂木林荡漾着潮湿落叶的气息,几道夕辉射进林中,在地面描绘出斑驳的花纹。林间小道上,几只鸟儿奔跑一样穿过。 事务所里的每一天也大同小异。工作高峰已过,我用盒式磁带一边听彼克斯・巴易达贝克、伍迪・哈曼、巴尼・贝利根等人的老爵士乐,吸烟,一边悠然自得地干着活儿。每隔一小时喝一次威士忌,吃一次糕点。
唯独女孩似很匆忙地查看时刻表、预定飞机票和旅馆,还补了我两件毛衣,重钉了轻便西服上的金属扣。她改变发型,口红改涂谈粉色,穿一件可以明显看出胸部隆起的薄毛衣。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驻。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19
很难向杰开口说离开这座城市。不知为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以启齿。酒吧连去二天,三天都没顺利说出口。每次想说,嗓子都干得沙沙作响,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连喝下去,一股恼人的瘫软感俘虏了鼠。他觉得无论怎么挣扎都寸步难行。 时针指在12点时,鼠放弃努力,不无释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向杰道声晚安离去。夜风已彻底变凉。回到公寓,坐在床上呆呆看电视,又拉开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西部片、罗伯特・泰勒、广告、天气预报、广告、白色噪音……鼠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至于离开后去哪里,鼠不知道。好像无处可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地底虫般的恐惧。它们没有限睛,没有悲悯,企图将鼠拖入它们栖居的地底层。鼠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他拉开一罐啤酒。
三四天时间里,鼠的房间扔得到处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烟头。他很想见那女子,想用整个身体感受女子肌肤的温暖,想进入她体内永不出来。但他无法重回女子住处。不是你自己把桥烧掉的吗,鼠想,不是你自己涂了墙又将自己关入其中的吗?
鼠眼望台灯。天光破晓,海面开始呈银灰色。及至鲜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样驱走黑暗的时候,鼠上床歪倒,带着元处可去的苦恼进入梦乡。
鼠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心,是花很长时间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探讨得出的结论,曾一度坚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觉得哪里都好像没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桥烧掉。城里也许残留一点自己的身影,但谁也不会注意。城市在变,身影不久也将归于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撩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几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
鼠向上报起爵士酒吧的铁闸已是星期一后半夜了。杰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懒懒地吸烟。见鼠进来,略略一笑,点了下头。暗幽幽的灯光下,杰看上去格外苍老。黑胡须如阴翳布满脸颊和下额,双限下陷,窄小的嘴唇干出裂纹。脖颈血管历历可见,指尖沁有黄尼古丁。
“累了吧?”鼠问。
“有点儿。”杰说。沉默片刻,又说,“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无论谁。”
鼠点头拉过一把椅,在杰对面坐下。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里都阴暗。”
“一点不错。”杰定定注视自己夹烟的手指说。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杰摇摇头,格得很设,像在赶蚊虫。“反正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鼠条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12时10分。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气。落下铁闸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给我杯可乐好么?”杰说,“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从电冰箱取出啤酒和可乐,连杯子拿来桌面。
“音乐?”杰问。
“算啦,今天什么声响都不要。”鼠道。
“像葬礼。”
鼠笑了,两人不声不响地兀自喝可乐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表开始发出大得造作的走针声。12时35分。所过时间竟好像极其漫长。杰几乎纹丝不动。鼠静静看着杰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一直烧到过滤嘴,化为灰烬。
“为什么那么累?”鼠问。
“为什么呢……”说着,杰突然记起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没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约一半啤酒,叹了口气,把杯放回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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